芜荑:一剂消疳救童的乡野良方
清末民初的七月,冀北青石镇被连日的湿热裹着。镇口那棵百年老槐树叶上挂着黏腻的潮气,风一吹,连带着街面上的尘土都黏在行人衣襟上,闷得人心里发慌。
“王掌柜!王掌柜快救救我家娃!”晨光刚漫过百草堂的黑漆柜台,就被一阵急促的哭喊撞碎。门帘“哗啦”掀开,村民赵大柱抱着三岁的儿子撞进来,粗布褂子上还沾着田埂的泥水。那孩子小脸蜡黄得像晒蔫的南瓜花,嘴唇泛着青白,肚子却鼓得老高,闭着眼睛哼哼,偶尔抽搐一下,嘴里含糊喊着“肚子疼”。
王宁刚把晾晒的陈皮收进竹筐,闻声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着些许药粉——那是今早碾药时蹭上的。他快步走过去,手指搭在孩子腕脉上,指腹的薄茧轻轻按压,目光却没离开孩子的面色:“多久了?孩子除了腹痛,还吃不下东西?”
“可不是嘛!”赵大柱急得直搓手,粗糙的手掌上满是老茧,“前儿个还好好的,昨儿早起就不肯喝粥,中午喊肚子疼,夜里哭得整宿没停。我带他去济世堂,孙掌柜说是什么‘邪祟缠身’,开了两文钱的香灰,喝了更严重了!”
王宁眉头拧得更紧,他掀开孩子的粗布肚兜,指尖在鼓胀的肚皮上轻轻按了按,孩子立刻疼得嘶喊起来。“是虫积。”他收回手,语气肯定,“孩子们夏天爱在树下玩,难免误食虫卵,积在肠子里,才闹得面黄肌瘦、腹胀腹痛——这是小儿疳积的典型症状。”
“那可咋办啊王掌柜?”赵大柱扑通就要往下跪,被王宁一把扶住。这时,里屋的门帘也动了,张娜端着刚煎好的药碗走出来,素色布裙上系着青布围裙,围裙角还别着个绣着草药图案的小荷包。她见这阵仗,连忙把药碗放在柜台上,上前帮着安抚赵大柱:“大柱哥别急,王宁既然看出来了,就有法子治。”
王宁转身走向药柜,那柜子是上好的柏木做的,分了上百个小抽屉,每个抽屉外都贴着泛黄的纸签,写着药材名。他指尖划过“槟榔”“使君子”的抽屉,最后停在一个空抽屉前——那抽屉上的纸签写着“芜荑”,边缘已经卷了毛边。他拉开抽屉,里面只铺着一层薄薄的油纸,空荡荡的。
“糟了,芜荑没了。”王宁的声音沉了下来。一旁刚整理完药篓的王雪听见,凑了过来。她梳着双丫髻,发梢系着青绿色的丝带,身上的浅绿布衫袖口沾着点泥土——今早她刚去后山采了薄荷。“哥,芜荑不是上个月钱叔送来一批吗?怎么就没了?”
“上个月治李婶家孙子的虫积用了大半,剩下的前几天受潮,林姨说药性散了,让我扔了。”王宁叹了口气,指尖敲了敲柜面,“这味药是治虫积的关键,辛温能杀虫,还能温脾胃,没有它,光用槟榔、使君子,药效差太远,孩子遭罪。”
正说着,门外又进来几个村民,都是抱着孩子来的,症状和赵大柱的儿子大同小异。不大的药铺很快挤满了人,孩子的哭闹声、家长的焦急询问声混在一起,闷得人喘不过气。张娜忙着给众人倒热水,王雪则拿出纸笔,记下每个孩子的症状,笔尖在纸上飞快滑动,额角已经渗出了细汗。
“王掌柜,你快想想办法啊!”一位大娘抹着眼泪,怀里的孩子已经没力气哭了,只是虚弱地靠在她怀里。王宁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走到门口,望向镇外的燕山余脉,远山被一层薄雾裹着,隐约能看见山坡上的树丛。“张阳叔呢?”他突然问。
“张叔一早就去西坡采黄芩了,说要赶在晌午前回来。”王雪回答。王宁点点头,转身对众人说:“大家别急,芜荑的原植物是大果榆,咱们镇外的山坡上就有。等张阳叔回来,我让他带着人去采些种子,回来炮制就能用。只是要劳烦大家多等一天,我先给孩子们开点缓解腹痛的药,先稳住病情。”
众人听了,稍微松了口气。王宁回到柜台后,开始提笔写药方,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张娜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轻声说:“你也别太急,张阳经验足,肯定能找到大果榆。”王宁抬了抬头,冲她笑了笑,眼底却藏着一丝忧虑——他知道,大果榆多长在光照足的沟谷旁,现在雨季,山路滑,找起来怕是不容易。
就在这时,药铺的门帘又被掀开,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人走了进来,是济世堂的刘二。他双手背在身后,嘴角勾着一抹得意的笑,目光扫过满屋子的人,最后落在王宁身上:“王掌柜,听说你这儿缺芜荑啊?我们孙掌柜那儿刚好有一批,要是你开口求个情,说不定孙掌柜能匀你点——就是这价钱,可得按孙掌柜说的来。”
王宁握着笔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他抬眼看向刘二,语气平静却带着冷意:“孙玉国是想趁火打劫?”
刘二“嘿嘿”笑了两声,走到柜台前,手指敲了敲柜面上的药包:“话可不能这么说,药材是孙掌柜好不容易弄来的,物以稀为贵嘛。王掌柜要是不想要求人,也成,就是这些孩子……”他的话没说完,却带着明显的威胁。
“你给我出去!”王雪猛地站起来,手里的笔“啪”地拍在桌上,“我哥才不会求你们掌柜!我们自己能找到大果榆!”刘二瞥了她一眼,不屑地笑了笑:“小姑娘家懂什么?大果榆的种子可不是那么好找的,再说炮制也有讲究,弄不好可是有毒的。”说完,他转身扬长而去,门帘被他甩得“哗啦”作响。
王宁看着刘二的背影,眉头拧得更紧。他知道,孙玉国这是故意断他的药材,想逼家长们去济世堂花高价看病。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众人说:“大家放心,就算孙玉国垄断药材,我也一定会找到芜荑,治好孩子们的病。”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这时,后院传来脚步声,护道者林婉儿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素雅的灰布长裙,头发用一根木簪挽着,脸上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双手虽然布满老茧,却干净修长——那是常年炮制药材留下的印记。“王宁,刚才刘二的话我都听见了。”她走到王宁身边,声音温和却坚定,“大果榆不好找,尤其是现在这个季节,不过……后山深处有一片百年大果榆林,只是路不好走,还得穿过一道峡谷,雨季容易塌方。”
王宁眼睛亮了亮:“林姨,您确定那片榆林还在?”林婉儿点点头:“我年轻时跟着师傅去过一次,那地方光照足,排水好,大果榆长得旺。只是现在去,危险得很。”王宁看向药铺里的孩子们,又看了看窗外的远山,心里已经做了决定。“再危险也得去,孩子们等不起。”他说,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
张娜闻言,心里一紧:“后山那么危险,要不还是等张阳回来,让他多带几个人去?”王宁摇了摇头:“张阳叔回来还得炮制种子,时间来不及。我先去探路,找到榆林就回来,最多两天。”他转身从墙上取下采药的背篓,里面装着砍刀、绳索、油纸和干粮,都是采药必备的东西。
王雪看着哥哥收拾东西,心里又着急又佩服:“哥,我跟你一起去!我认识路,还能帮你搭把手!”王宁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你留在药铺,帮你嫂子和林姨照顾孩子们,记录病情,这也是帮大忙。等我回来,教你炮制芜荑。”王雪看着哥哥的眼睛,知道他已经拿定主意,只好点了点头,握紧了手里的笔。
张娜走到王宁身边,帮他把背篓的带子系紧,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金银花:“这个你带上,泡水喝能解暑。路上小心,要是遇到危险,别逞强,先回来。”王宁接过布包,放进背篓里,冲她点了点头:“放心,我会小心的。”
一切收拾妥当,王宁背上背篓,走到药铺门口。他回头看了看药铺里的众人,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医者仁心”的匾额,深吸一口气,拉开门帘,大步走进了门外的晨光里。远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一场与时间赛跑的寻药之旅,就此开始。
王宁背着药篓走进山道时,天还透着点蒙蒙亮。晨露沾湿了他的布鞋,踩在铺满松针的山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燕山余脉的晨雾还没散,像一层薄纱裹着两侧的树林,偶尔有几只山雀扑棱着翅膀掠过,留下几声清脆的鸣叫,倒让这寂静的山路多了几分生气。
他按照林婉儿指点的方向走,先沿着熟悉的西坡小径向上,再拐进一条鲜有人走的岔路——那岔路入口长满了齐腰高的蕨类植物,叶片上挂着的露珠打湿了他的裤脚。王宁从背篓里掏出砍刀,轻轻拨开挡路的杂草,刀刃划过草茎,留下清新的草木香。“得在晌午前穿过这片林子,不然雨来了就麻烦了。”他心里想着,脚步没敢停。
林婉儿说的没错,这山路比他预想的难走得多。有些路段几乎是垂直的土坡,他得手脚并用,指尖抠进泥土里,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湿泥。背篓里的绳索偶尔勾住树枝,他得小心地解开,生怕扯断了——这绳索是用来过峡谷的,可不能出岔子。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天渐渐暗了下来,乌云像被人打翻的墨汁,在天上迅速蔓延。王宁抬头看了看天,心里暗叫不好,加快了脚步。可没走几步,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树叶上,很快就汇成了雨帘。
他赶紧找了棵粗壮的老松树躲雨,把药篓放在树下,用油纸盖好。雨点顺着松枝往下淌,在他周围形成一圈水帘。王宁靠在树干上,掏出张娜给的金银花,用随身带的水壶接了点雨水,又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铜制药炉——这是林婉儿特意给他的,说能在山里煮水。他找了些干燥的松果,用火柴点燃,把药炉架在上面,看着金银花在水里慢慢舒展,一股淡淡的清香飘了出来。
“这雨要是不停,峡谷那边肯定更难走。”王宁喝着温热的金银花水,心里有些焦急。他想起药铺里那些孩子,想起赵大柱焦急的眼神,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的药炉。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风吹得晃动。他心里一动,拨开雨帘往外看,只见不远处的山坡上,有几棵树的轮廓格外熟悉——树干粗壮,树枝向四周伸展,即使在雨雾中,也能看出树皮那独特的暗灰色纵裂。
“是大果榆!”王宁心里一喜,顾不上再躲雨,背起药篓就冲了过去。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模糊了视线,他却毫不在意,脚步飞快地跑向那几棵树。等跑到近前,他才看清,这哪里是几棵,而是一片不小的大果榆林!
这些大果榆长得比他想象的还要粗壮,树干得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树皮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深刻而粗糙。树枝上挂满了近圆形的翅果,雨水中,翅果的颜色显得格外鲜亮,黄褐色的果核嵌在中央,周围的宽翅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王宁伸手摘下一个翅果,放在手心仔细看——果核饱满,没有虫蛀的痕迹,正是炮制芜荑的好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