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了。”陈砚的声音平静却有力,穿透了假声笛的噪音,“人们相信的不是谎言本身,是谎言背后的渴望——猎人相信同伴,是渴望信任;孩子相信童话,是渴望美好。这些渴望是真的,声镜记录的,从来都是这份真。”
纳煞镜突然爆发出清越的嗡鸣,青光中流淌出他们一路的记忆:镜湖群边王婶的泪水,镜华城商队的驼铃,镜火湖山民的欢呼……这些真诚的声音化作金色的声波,撞向主声镜的裂缝。
黑色的雾气在金色声波中迅速消散,被困的人影渐渐透明,他们对着陈砚点头致意,然后化作纯净的声纹,融入声镜的光纹中。主声镜的裂缝开始愈合,凸凹的镜面在青光中缓缓平复,露出底下细密的“诚”字纹路——这才是声镜最本真的模样。
蒙面人见状,发疯似的吹奏假声笛,笛身却突然裂开,碎片扎进他的掌心。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说过的所有谎言都从伤口中渗出,化作黑色的藤蔓,将他牢牢捆在岩壁上,藤蔓的顶端开出白色的花,花瓣上写着他曾经说过的真话,虽然寥寥无几,却闪着微弱的光。
“原来你也说过真话。”阿依看着其中一片花瓣,上面写着“我想让病重的妹妹吃顿饱饭”,“谎言或许能换来一时的便利,却会遮住你本来拥有的真诚。”
主声镜彻底恢复平静,镜面映出三人的身影,他们的声音传入谷中,回声清澈温和,像山涧的溪流。阿竹试着喊了声“回音鹿要好好活着”,声镜的光纹立刻化作小鹿的形状,在岩壁上跳跃奔跑,留下一串金色的足迹。
离开回音谷时,最后一块声镜碎片在阳光下拼合完整。谷口的野花正在绽放,花瓣上沾着声镜的银粉,风吹过时,花瓣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无数个细小的铃铛在诉说真诚的可贵。
马车往东南方向行驶,纳煞镜的镜面映出一片连绵的梯田。梯田的田埂都是用镜石砌成的,灌水时,镜面般的田垄会倒映出天空的云彩,云彩流动的影子能帮农人判断时节,当地人称之为“云镜田”。但最近的云影变得紊乱,本该春耕的梯田里,禾苗却长得参差不齐,有的刚发芽,有的已经抽穗,农人们对着镜石田埂唉声叹气。
“是‘时煞’在捣乱。”一个戴草帽的老农蹲在田埂上,用手抚摸着镜石的纹路,“这些镜石能感知日月运行的规律,往年这个时候,田埂的影子会连成‘丰’字,今年却乱成一团,连播种的日子都没法确定了。”
纳煞镜的青光中,云镜田的景象愈发清晰:田埂的镜石里,银色的“时纹”本该像钟表般规律流动,此刻却忽快忽慢,有的甚至在倒流。梯田中央的“定年石”——一块刻着二十四节气的圆柱形镜石,表面的刻度已经模糊,石顶的凹槽里积着黑色的淤泥,淤泥中渗出的黑气正顺着田埂蔓延。
“定年石被污染了。”陈砚指着凹槽里的淤泥,“这不是普通的泥土,是被废弃的‘过时镜’磨成的粉。这些镜子记录着过时的历法,有人故意将它们埋在定年石下,想让云镜田的时纹跟着错乱。”
阿竹的铜镜突然映出个穿布衣的青年虚影,他正跪在定年石前,用布擦拭石上的刻度,布上沾着的却是黑色的粉末,虚影的脸上满是矛盾和痛苦。“他在害定年石,又好像在后悔。”阿竹皱着眉,“这是怎么回事?”
纳煞镜的青光深入定年石的记忆,浮现出真相:青年是附近的历法先生,三年前算出当年会有旱灾,却因为害怕引起恐慌而隐瞒了消息,结果导致粮食减产。他从此变得偏执,认为所有历法都是骗人的,便收集了大量废弃的过时镜,磨成粉末埋在定年石下,想毁掉云镜田的时纹,却在看到农人们的困境后,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他不是坏,是被愧疚困住了。”阿依的声音带着叹息,“就像有人犯了错,不是想着弥补,而是想毁掉所有能证明错误的东西。”
老农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怪不得前阵子总看到李秀才在田埂上转悠!他就是那个历法先生,自从旱灾之后就像变了个人,整天说些‘日子本就没个准头’的胡话。”
往定年石靠近的路上,田埂的时纹更加混乱。刚走过一片抽穗的稻田,隔壁的田垄里竟飘着雪花,镜石的表面凝结着白霜,与周围的春光格格不入。阿竹的铜镜射出一道光,照在结霜的镜石上,白霜渐渐融化,时纹恢复了正常的流动,禾苗也跟着抽出嫩绿的新芽。
“时煞怕真诚的弥补。”阿竹惊喜地发现,“就像做错事的人,只要肯道歉,错误就会变得不那么可怕。”
定年石周围的黑气最浓郁,时纹的流动已经完全停滞,田埂的镜石表面甚至出现了裂纹。青年的虚影在黑气中徘徊,每当他想靠近定年石,就会被黑气弹开,虚影的手中紧紧攥着块崭新的铜镜,镜面上刻着他新算的历法,却始终没有勇气献出来。
“李秀才,出来吧。”陈砚对着黑气喊道,“埋掉过时镜改变不了过去,承认错误才能开始新的日子。”
黑气中传来压抑的哭声,青年的身影缓缓显现,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眼神浑浊,与虚影中的模样判若两人。“我对不起大家……”他扑通跪倒在地,手中的新铜镜掉在地上,镜面映出他憔悴的脸,“我以为毁掉时纹,就没人记得我的错了……”
阿依捡起新铜镜,镜面的历法纹路与定年石的节气刻度完美契合。她将铜镜轻轻放在定年石的凹槽里,铜镜的光芒立刻与定年石产生共鸣,黑色的淤泥在光芒中化作肥沃的泥土,被时纹吸收,石上的刻度重新变得清晰。
田埂的镜石时纹开始规律流动,抽穗的禾苗退回青苗状态,结霜的田垄泛起绿意,云镜田的倒影重新映出流动的云彩,云彩的影子在田埂上连成清晰的“丰”字。青年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捂住脸,痛快地哭了出来——这哭声里,有悔恨,更有解脱。
农人们闻讯赶来,看到恢复正常的云镜田,又看看痛哭的青年,都露出了理解的神色。老农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谁还没犯过错?今年的收成好了,就啥都过去了。”
离开云镜田时,青年送给他们一本新修的历法,封面上用镜粉画着云镜田的图案。“时纹告诉我,真诚的记录比完美的预测更重要。”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澈,“以后我会每天来校准定年石,让云镜田永远记着正确的日子。”
马车继续前行,前方的路被春雨打湿,泥土的芬芳混着禾苗的清香扑面而来。纳煞镜的镜面中,一片被晨雾笼罩的湖泊正在缓缓显现,湖面上漂浮着无数白色的莲花,花瓣的背面都贴着层薄镜,雾气中隐约传来诵经般的低语——那里是“莲镜湖”,传说湖中的镜莲能映照出人的前世因果,最近却有不少人说,看到镜莲的影子在雾中互相残杀。
“因果不是用来审判的,是用来学习的。”陈砚望着镜中摇曳的莲影,轻声说道,“就像声镜记录声音,时镜记录岁月,莲镜记录的因果,也该是让人们学会珍惜当下的镜子。”
阿竹的铜镜里,莲镜湖的影像越来越清晰,镜背的世界地图上,东南方的位置亮起淡粉色的光,像朵含苞待放的莲花。马车碾过雨后的田埂,留下串带着泥点的辙痕,辙痕旁的野草正顶着水珠,努力地向上生长。
这条路,依旧延伸向未知的远方。守护,亦是如此。
马车行至莲镜湖的渡口时,晨雾正沿着湖面缓缓流动。与其他水域不同,这里的雾气带着淡淡的莲香,吸入肺腑竟有种涤荡心神的清凉。湖面上的白莲花苞顶着露珠,花瓣背面的薄镜在雾中反射出朦胧的光,像无数盏漂浮的小灯。渡口的老艄公正蹲在船头,用布擦拭着竹篙上的铜环,铜环的反光里,能看到他鬓角的白发。
“别靠太近,尤其别碰那些镜莲。”老艄公的声音带着沙哑,竹篙在水面一点,荡开的涟漪惊得几尾银鱼跃出水面,“前儿个有个外乡人不信邪,摘了朵半开的镜莲,结果在雾里看到自己拿着刀砍死了亲弟弟,当场就疯了,现在还绑在镇上的祠堂里,嘴里不停喊‘不是我’。”
陈砚的纳煞镜悬在船头,青光穿透浓雾,照向湖底的淤泥。与寻常湖底不同,这里的淤泥中嵌着无数莲子状的小铜镜,镜面朝上,正对着水面的镜莲,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呼应。最大的一面铜镜位于湖心,直径足有丈余,镜面覆盖着层薄薄的莲衣,衣下的纹路隐约可见,竟与云镜田的定年石时纹有几分相似。
“是‘业煞’。”陈砚的指尖在纳煞镜上轻轻滑动,识海泛起沉沉的压抑感,“这些莲子镜本是‘因果镜’的碎片,能映照出与当下行为相关的过往因缘。但现在的镜莲影像却在放大恶因,把偶然的过失扭曲成必然的罪孽,这不是映照,是诅咒。”
阿依从船板上捡起片掉落的镜莲瓣,薄镜背面刻着细密的梵文。她指尖拂过梵文,镜瓣突然发烫,映出个模糊的画面:三十年前的莲镜湖,一群僧人正在湖心打捞因果镜的碎片,其中一个年轻僧人不慎将碎片掉入淤泥,却谎称是被水怪夺走,导致其他僧人冒险深潜,最终溺死在湖底。
“业煞的源头在这里。”阿依指着镜瓣中年轻僧人的脸,那张脸带着明显的惊慌和侥幸,“这个谎言种下的恶因,被莲子镜记录下来,随着镜莲生长代代累积,最终变成了扭曲因果的业煞。”
小船驶入湖心时,雾中的诵经声愈发清晰。仔细听去,那并非真正的经文,而是无数细碎的低语交织而成,内容都是些“你本该如此”“这是你的报应”之类的诛心之语。阿竹的铜镜突然剧烈震颤,镜中映出老艄公的影像:十年前,他在雾中救起个落水的女子,却因对方衣衫不整而被村民误会,女子为证清白投湖自尽,老艄公从此再不敢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