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
鲁哀公十一年的深秋,曲阜的梧桐叶落在孔子讲学的杏坛上,像铺了一层金色的竹简。冉有匆匆穿过庭院,袍子下摆沾着露水,他怀里揣着刚算好的粮账,脚步却在堂前停住——子华出使齐国已三月,其母在家中粮缸见底,这事得跟夫子好好说说。
一、釜庾之争:一粒粟的重量
在山东博物馆的“孔子文化展厅”,陈列着一组战国时期的量器:釜、庾、秉。考古人员考证,当时一釜约合今天的60斤,一庾是15斤,而五秉则相当于2400斤。这组锈迹斑斑的青铜量器,像一把把钥匙,能打开《论语?雍也》里那段关于粟米的对话。
冉有站在堂下时,看到夫子正在批注《周易》,案头的青铜豆里盛着半捧粟米,那是刚收的新粮,颗粒饱满。“子华之母缺粮,求夫子赐粟。”冉有话音刚落,孔子抬头望向窗外,远处子华出发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那年少的弟子跨着高头大马,玄色的裘衣在风中扬起,腰间的玉璧碰出清脆的声响。“与之釜。”夫子的声音很轻,像落在粟米上的雪。
冉有愣住了。他知道子华家境不算富裕,但出使在外的俸禄足够养家,只是眼下正值青黄不接,一釜粟也就够吃十天。“夫子,可否再添些?”他往前挪了半步,案上的青铜量器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与之庾。”孔子的手指在竹简上停顿了一下,墨迹在“节”字上晕开一个小点。
后来冉有还是给了五秉粟,这事被弟子们记在《论语》的残卷里。直到东汉郑玄注《论语》时,才在“五秉”旁批注:“冉子之意,非为赤也,为其母老矣。”在河南偃师出土的东汉画像石上,有幅“冉有馈粟”图:冉有背着粮袋站在柴门前,一位老妇人扶着门框眺望,远处的田埂上,几个饥民正弯腰拾穗。
这“釜庾之争”背后,是两种价值观的碰撞。孔子的“釜庾”之度,是基于对全局的考量。当时鲁国的公粟储备本就有限,除了子华之母,还有更多流离失所的饥民等待救济。若给子华之母过多粟米,就意味着其他更需要帮助的人可能得不到救助。而冉有的想法,则更多地出于对个体的同情,尤其是对老弱的怜悯。
从经济学角度看,这涉及到资源的最优配置问题。在资源稀缺的情况下,如何将有限的资源分配到最能产生效用的地方,是古今中外都面临的难题。孔子的选择,无疑是追求整体利益的最大化,他希望每一粒粟米都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拯救更多处于危难之中的人。
二、肥马轻裘:出使路上的风景
子华,也就是公西赤,出发去齐国的那天,曲阜城外的泗水刚结了层薄冰。《孔子家语?弟子解》里说他“少孔子四十二岁,束带立朝,娴于辞令”,是个极注重仪表的年轻人。他出使时乘坐的马车,车轮包着铜箍,辐条上刻着云纹,那是鲁国为使者特制的“轺车”。
在山东临淄的齐国故城遗址,考古人员发现过一处战国时期的客馆遗址,地面铺着青石板,墙角有取暖的火塘。据《左传?哀公十一年》记载,子华在此居住时,齐国大夫晏婴曾赠他“狐白裘”,这种用狐狸腋下白毛制成的皮衣,在当时价值千金。子华回信给孔子时,特意提到“齐人待我甚厚,每日食有鱼,出有车”,字里行间满是少年人的得意。
但冉有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他去子华家送粮时,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只见子华之母正坐在纺车前织布,线轴上的麻线又粗又脆。“赤儿走时带了十匹帛,说是能换粮,可如今帛价跌了,换的粮还不够吃半月。”老妇人的手指关节粗大,上面缠着破布条,“邻家阿母前日饿晕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几日?”
这段对话被刻在山西侯马出土的战国陶片上,是当时的学子随手记下的“论语别传”。陶片边缘有火烧的痕迹,却依然能看清“帛贱粮贵”四个字——春秋末年的鲁国,因连年战乱,粮食产量锐减,一石粟的价格比往年涨了三倍,而丝绸这类奢侈品却因贵族攀比之风盛行,价格大起大落。子华带的帛,到了急需粮食的冬天,竟成了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子华的“肥马轻裘”与母亲的“缺粮少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社会的贫富差距和物资分配不均。子华作为使者,享受着优厚的待遇,这是出于国家外交的需要,但他却没有考虑到家中母亲的困境,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对家庭责任的疏忽。
而“帛贱粮贵”的现象,则揭示了经济规律在古代社会的作用。在战乱年代,粮食作为生存的基本必需品,其价值往往会飙升,而丝绸等奢侈品则因为需求减少而价格下跌。这也提醒我们,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下,物品的价值会发生变化,我们不能用固定的眼光去看待事物的价值。
三、冉子的恻隐:越过量器的善意
冉有给子华家送五秉粟时,用的是鲁国士兵运粮的独轮车。车轮碾过结霜的土路,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车辙里很快积起细碎的冰碴。他身后跟着两个弟子,每人扛着一捆竹简,那是孔子让捎给子华的《春秋》注解,只是此刻,这些沉甸甸的竹简竟不如车上的粟米让人心里踏实。
在河南信阳长台关出土的楚简《孔子遗言》中,有冉有的自述:“吾见赤母面黄肌瘦,淘米时连糠都舍不得扔,心实不忍。夫子之量,是礼也;吾之与,是情也。”这位以“多才多艺”着称的弟子,此刻显露出的,是超越礼仪规范的悲悯。他知道夫子定下的“釜庾之度”有道理,却更难忘记老妇人那双盯着粮缸的眼睛。
冉有并非第一次“违逆”夫子。当年他为季氏敛财,孔子怒斥“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但这次不同——那是救命的粟米,不是搜刮的民脂。在山东邹城的孟庙,有块元代石碑刻着“冉子三馈”,记载他一生三次违背常规赠人粮食:一次给了丧子的贫妇,一次给了遭灾的邻县,最后一次,就是给子华之母。
冉有的恻隐之心,是人性中善良的体现。他没有严格按照孔子的规定去做,而是根据自己所看到的实际情况,做出了超越量器的选择。这种选择,虽然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违背了“礼”,但却体现了“情”的重要性。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常常会面临类似的选择,是严格遵守规则,还是出于同情而做出适当的变通。
冉有的三次“违逆”,也反映出他对“济困”的理解在不断深化。第一次给丧子的贫妇赠粮,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第二次给遭灾的邻县赠粮,是出于对群体困境的关注;第三次给子华之母赠粮,则是在个人情感与规则之间做出的权衡。这三次经历,让他逐渐明白,济困不仅仅是简单的物资给予,更要考虑到受助者的实际需求和情感感受。
四、君子周急:青铜量器里的道义
孔子说“君子周急不继富”时,手指正摩挲着案上的量器。那只青铜釜的内壁刻着细密的刻度,像极了他心中的尺度——急难之人要雪中送炭,富裕之家不必锦上添花。这种尺度,在《礼记?檀弓》里有更具体的记载:“君子非有大故,不宿于外;非致斋也,不饮酒食肉。”连饮食都有节度,何况赠粟这样的大事?
在陕西岐山出土的西周“盠方彝”上,铭文记载着周王赏赐臣子的制度:“凡诸侯之贫者,赐粟百斛;富者,赐币五匹。”这种“贫者多粟,富者多币”的智慧,被孔子继承并发扬。他在卫国看到公叔文子家“鼎食钟鸣”,却让家臣之子在寒冬里穿单衣,当即批评:“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冉有后来在卫国为官,遇到灾年,他按照夫子的教导“分粟三策”:先给孤儿寡母发足三月口粮,再给青壮年劳力发种子粮,最后给殷实之家发借条,来年秋收后归还。《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他“所至之处,民不饥寒”,这或许正是对当年“五秉之赠”的最好注解——善意若有尺度,那尺度必是人心。
“君子周急不继富”,这是孔子济困思想的核心。它强调的是,君子应该帮助那些处于急难之中的人,而不是去资助那些本来就富裕的人。这种思想,体现了一种朴素的公平正义观念。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只有将资源用在最需要的地方,才能实现社会的公平与和谐。
西周“盠方彝”上的铭文,反映了古代社会对贫富差异的关注和对资源分配的思考。孔子继承并发扬了这种智慧,他通过对卫国公叔文子家现象的批评,表达了对社会不公的不满。他认为,在一个有道的社会里,人们应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贫困的状况;而在一个无道的社会里,那些富裕而尊贵的人,应该反思自己的财富来源是否正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