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在老宅的偏房里搭了座青竹榻。榻前摆着三盏铜灯,灯油是他用三年时间收集的“无根水”——雨水落在荷叶上,承露未干时接下的第一滴,最是清冽,能映出魂魄的原色。
这是他成为亡灵师的第十年。师父说过,亡灵师的命途分三关:见魂、驭魂、破界。前三十年他走得磕磕绊绊,见魂靠天赋,驭魂凭机缘,直到今日才摸到“破界”的门槛。而门槛上压着的,是归墟井里那七盏镇魂珠,是母亲临终前的青铜铃,是阿昭藏在糖人里的半块月光。
他盘坐在青竹榻上,指尖掐了个“锁魂诀”。案头的琉璃灯应声亮起,灯芯是母亲的发丝,在幽蓝火焰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这是亡灵师的“引魂灯”,能照见阳世的最后一丝执念——此刻他却要用它,照见自己灵魂里的裂缝。
“哥。”
声音从灯芯里渗出来。陈墨闭着眼,嘴角微微扬起。他知道这是幻觉,却故意放任自己沉溺片刻。阿昭的声音像春溪淌过青石板,带着点撒娇的尾音:“你又在摆弄这些宝贝灯,当年我给你绣的灯笼罩呢?不是说好了等我出阁那天……”
“在柜顶第三层。”陈墨顺口应道。他记得那是个红绸罩子,绣着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是阿昭十五岁时熬夜赶工的。后来他去了义庄,阿昭嫁去了邻镇,红绸罩子就再没用过。
“我就知道你记得!”阿昭的笑声像银铃,“等灯亮了,我要看看你现在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怕黑……”
陈墨的指尖微微发颤。他突然睁开眼,琉璃灯的火苗“轰”地窜起三寸高。幻觉里的阿昭消失了,可那声“怕黑”却像根细针,扎进他记忆的最深处。
七岁那年,他跟着师父去乱葬岗收尸。月黑风高,他抱着棺材跑,摔进灌木丛里,膝盖磕在石头上,鲜血直流。他哭着喊“阿昭”,妹妹举着个琉璃灯从黑暗里跑来,灯芯是她偷偷拔下的头发,火苗虽弱,却把整片林子照得透亮。
“哥不怕,阿昭给你照路。”她蹲下来给他擦眼泪,手指上沾着灶灰,蹭得他脸痒痒的。
原来他怕黑的毛病,早就在阿昭的灯影里治好了。可他总以为自己还在害怕,直到今天才看清——真正困住他的,是那些没说出口的“再见”,是没递到的糖人,是没陪妹妹走完的最后一段路。
陈墨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个檀木盒。盒里是七颗镇魂珠,每颗都刻着婴儿的名字:阿福、招娣、铁柱……三十年前瘟疫死的娃,他用聚魂术把他们的魂锁在一起,埋进归墟井。如今井开了,怨气散了,可这些魂魄却像被抽走了线的风筝,在阴阳缝里飘得没了方向。
“是我错了。”他把镇魂珠放在青竹榻四周,每颗珠子前点上一盏引魂灯,“我不该替你们做决定。”
话音刚落,七盏灯同时爆亮。幽蓝火焰里浮出七个半透明的身影,是当年被他锁住的婴孩。他们没有哭闹,反而歪着头看他,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娃,伸手碰了碰他的指尖。
“哥哥冷吗?”她的声音像片羽毛,“井里很黑,但我们不冷,因为有哥哥的灯。”
陈墨的眼眶热了。他这才发现,这些年被他封印的魂魄,竟一直记着他的好。他原以为自己是施恩者,却不知在那些被遗忘的岁月里,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替他守着最后一丝温度。
“该放你们走了。”他抬起手,指尖凝聚起一团金色光雾,“去该去的地方,投个好胎,将来……将来要是遇见个疼你们的人,替我道个谢。”
七个小身影笑着飘起来,融入光雾里。最后一缕魂火没入陈墨眉心,他突然看清了许多从前看不见的东西——阴阳缝里的流光,亡灵师前辈留下的印记,甚至母亲临终前那枚青铜铃里,藏着半道未传完的口诀。
“原来破界不是打破界限。”他喃喃自语,“是学会看见。”
青竹榻下的地面突然泛起涟漪。陈墨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在变化——原本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连眉骨的弧度都像被重新雕刻过。更奇异的是,影子里竟透出点点星光,像银河落进了人间。
“这是……”
“破界境的征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陈墨猛地抬头,看见师父站在门口。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手里拎着酒葫芦,胡子上沾着桂花糖,正是三十年前在义庄教他认尸的那个老头。
“师父?”陈墨下意识要起身,却被无形的力量按回榻上。
“别动。”师父笑着摆摆手,“你现在的魂魄比阳世的肉身还稳当。”他走到案前,拿起那盏琉璃灯,灯芯在他指尖转了个圈,“当年我教你聚魂术,总说‘锁魂者,必先自锁’,你倒好,真把自己锁了三十年。”
“我……”
“傻小子。”师父拍了拍他的肩,“你以为破界是要多厉害的法术?是要明白,亡灵师不是与亡灵为伍,是替他们说句‘我懂’。”他指了指窗外,“你看,归墟井的怨气散了,镇民们明天就要搬新家了。阿昭的糖铺开得红火,小桃的娘在河边种了新的槐树——你替他们守了三十年的夜,现在该换他们替你守白天了。”
陈墨顺着师父的手指望去。窗外的暮色不知何时散了,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月光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撒了把碎银子。他突然想起阿昭信里的话:“哥,我在镇西头开了间糖铺,等你来吃新做的桂花糖。”
“师父,”他轻声说,“我想去看看阿昭的糖铺。”
师父笑了:“明日卯时,我在巷口等你。记得穿干净些——你妹妹最讨厌邋遢的哥哥。”
话音未落,老人的身影渐渐变淡。陈墨慌忙去抓,却只碰到一团雾气。他这才反应过来,师父早就在十年前的冬夜里走了,那夜他守在义庄,给师父烧了最后一叠往生钱,纸灰飘进河里,像一群黑蝴蝶。
青竹榻上的引魂灯突然同时熄灭。陈墨睁开眼,看见自己的掌心浮着一盏小灯,灯芯是根半透明的发丝,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这是破界境的亡灵师特有的“破界灯”,能照见阴阳两界的缝隙,也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光。
他把灯收进怀里,起身推开窗。晚风裹着桂花香涌进来,他听见远处传来糖铺的铜铃声,叮铃叮铃,像极了阿昭当年的笑声。
“阿昭,”他对着月光轻声说,“哥明天就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