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回到竹屋时,晨雾正漫过门槛。阿昭踮着脚往灶里添柴火,发间的芦苇蝴蝶在火光里忽明忽暗。他解下腰间的木箱,取出半块铜钱放在案上——和柳阿秀给的那半块合在一起,刚好是个完整的"开元通宝",铜绿里隐约能看见刻着的"柳"字。
"哥,王婶送了新熬的糖稀来。"阿昭捧来个陶瓮,瓮口蒙着层薄纱,"她说这是用今早头茬山楂熬的,最甜。"
陈墨揭开纱布。糖稀的颜色比往日更透亮,泛着蜜色的光,凑近能闻见股清冽的香气——像极了三百年前柳家糖葫芦摊的味道。他伸手蘸了点,舌尖刚碰到就愣住——这糖稀里竟有记忆。
是柳阿秀的声音:"小秀,把这锅糖稀熬足七个时辰,等那个穿青衫的哥哥来。"是柳阿娘的手:"阿秀,糖稀要用心熬,每一勺都要带着人气儿。"是幼年的自己:"阿秀姐,这糖葫芦真甜,比我烤的红薯还甜。"
"哥?"阿昭轻轻碰他的手。陈墨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糖稀顺着指缝滴在案上,竟在木头上刻出朵并蒂莲的花纹。
"这糖稀。。。成精了。"他哑声说。
阿昭歪头看他:"糖稀成精不好吗?王婶说,好糖稀能让人想起最软和的事。"她捧起陶瓮,"我帮你尝尝?"
陶瓮刚碰到阿昭的唇,整间竹屋突然亮如白昼。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却在地上凝成层银霜。陈墨看见柳阿秀的身影从糖稀里浮现,还是记忆里的模样:靛蓝布衫,发间插着根银簪,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
"阿墨。"柳阿秀的声音像春风拂过糖稀,"你终于来了。"
陈墨后退半步,撞翻了条凳。三百年前的画面在眼前闪回:雪夜的乱葬岗,他背着妹妹的尸身踉跄而行,路过柳家糖葫芦摊时,柳阿秀塞给他串糖葫芦:"哥,拿着,甜的能暖身子。"那时她的手也是这样凉,却比任何火堆都让他安心。
"阿秀姨。"他声音发颤,"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糖稀里。"柳阿秀指了指陶瓮,"三百年前,我用这锅糖稀封存了自己的魂魄。我想等你回来,等你想起我。"她的目光落在阿昭身上,"这孩子。。。是你用我的骨血捏的吧?"
陈墨的心猛地一缩。他想起三百年前,他用柳阿秀的骸骨混合亡灵髓,捏了个小娃娃——那是他在乱葬岗找到的妹妹,可那具尸身已经冻成了冰雕,连面容都模糊了。他用自己的记忆给她刻了眉眼,用柳阿秀的骨血给她塑了骨架,最后给她取名"阿昭"。
"她。。。不是你。"他说,"她是。。。"
"是我。"柳阿秀笑了,"你用我的骨血造她,用我的记忆填她,她就是我啊。"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陶瓮里的糖稀,"这三百年,我一直醒着,看着你用我的糖稀复活别人,看着你把他们的魂魄锁在甜里。阿墨,你忘了么?糖稀是用来甜活人的,不是用来困死人的。"
陈墨的骨刀突然从腰间滑落。他这才发现,刀刃上不知何时结了层白霜——那是亡灵术失效的征兆。他一直以为自己掌控着生死,可现在连自己的亡灵刀都在抗拒他。
"阿昭。"他转向身边的姑娘。她正歪头盯着柳阿秀,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好奇,"你。。。记得什么?"
阿昭眨了眨眼。她的瞳孔里浮起层雾气,像被风吹皱的湖水:"我记得。。。雪夜的乱葬岗,有个哥哥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他的靴子踩碎了冰,咯吱咯吱响。"她伸手碰陈墨的脸,"我还记得,哥哥给我烤红薯,说阿昭,以后哥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柳阿秀的眼泪掉在糖稀里,溅起细小的涟漪:"原来你就是阿昭。。。我一直以为你没活下来。"她转向陈墨,"阿墨,你用我的骨血造她,是想续我们的缘分,对吗?可你忘了,活人的缘,要活人自己续。"
陶瓮突然剧烈震动。糖稀像沸腾的水般翻涌,那些被锁在里面的魂魄再次浮现:将军、商队掌柜、少女。。。他们的嘴型这次清晰了——"我们要走"。
陈墨举起骨刀,却迟迟没有动手。他想起将军曾对他说:"小先生,我夫人临终前说,能再尝口热乎的糖葫芦,比在阴间当神仙都强。"想起商队掌柜塞给他的金锭:"这钱给您,就当给小女儿的压岁钱。"想起少女临消失前说的:"谢谢哥哥,让我能和阿娘说再见。"
"他们不是被锁。"陈墨轻声说,"是被我。。。困在我以为的保护里。"
他放下骨刀,走到陶瓮前。柳阿秀的身影开始变淡,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阿墨,该放他们走了。"
"我知道。"陈墨舀起一勺糖稀,"但我想。。。再为他们做次糖葫芦。"
阿昭眼睛一亮:"我帮你串山楂!"
竹屋里重新热闹起来。陈墨熬糖,阿昭串山楂,柳阿秀的身影在旁边飘着,偶尔指点两句:"糖要熬到挂勺,山楂要选带疤的,那样的甜,最真。"
当第一串糖葫芦出锅时,晨雾刚好散去。陈墨举着糖葫芦走向冥河,阿昭跟在他身后,柳阿秀的身影渐渐融在阳光里。
"哥,给谁吃呀?"阿昭问。
"给所有被我困过的人。"陈墨说。
他站在冥河边,把糖葫芦举过头顶。糖稀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那些被锁的魂魄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却没有离开,反而围在他身边,像群孩子。
"谢谢。"少女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替我谢谢阿娘。"商队掌柜的声音带着笑。
"下次。。。换我请你吃糖葫芦。"将军的声音有些哽咽。
陈墨的眼眶发热。他终于明白,真正的永生从来不是锁住魂魄,而是让那些温暖的记忆,在活人的心里生根发芽。
"阿昭。"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姑娘,"以后咱们天天卖糖葫芦好不好?"
阿昭用力点头,发间的芦苇蝴蝶在阳光下闪着金粉:"好!要挑最红的山楂,熬最透亮的糖稀,给最甜的人吃!"
冥河的水突然泛起涟漪。陈墨看见水面下浮起朵冰魄草,花瓣上凝着露珠,和三百年前苏挽月的永生花一模一样。露珠里映出柳阿秀的笑脸,还有幼年时那个雪夜,他举着糖葫芦对妹妹说:"阿昭,这个红薯,和你当年给我的一样甜。"
而在黄泉市的茶棚里,老人们又开始传新的故事:说有个卖糖葫芦的男人总在冥河边摆摊,他的糖稀特别甜,因为里面藏着半块永远不会化的,来自三百年前的人间烟火——还有,他总说,活着的甜,比任何永生的假,都珍贵。更妙的是,最近总有人说,看见个穿靛蓝衫子的姑娘站在他摊前,帮他递糖葫芦,笑起来像春天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