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河结了薄冰,像块青灰色的绸缎铺在大地。陈墨站在宁远城头的望火楼,望着三十里外尘烟蔽日的战场——左边是袁崇焕的关宁军,玄色甲胄映着火铳的冷光;右边是洪承畴的宣大骑兵,银鳞重甲在冷风中泛着锐芒。两万骑兵列成雁行阵,马蹄踏碎的冰碴子溅起半丈高。
"先生,您说这仗要怎么打?"身边的小校搓着冻红的手,"关宁军有车营火铳,甲骑营有重甲冲阵;洪督师的骑兵是从宣府调来的,说是能踏破三营。可袁督师向来稳,洪督师又急着立功。。。"
陈墨没答话。他望着袁崇焕的帅旗——那旗子被北风扯得猎猎作响,旗面染着去年宁远大捷的血渍。袁崇焕站在旗下,左手按在腰间玉扳指上,那是他母亲临终前送的,刻着"精忠"二字。再看洪承畴那边,他正俯身对亲兵说什么,指节捏得发白,甲叶上的金漆蹭掉了一块。
"先生看出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陈墨回头,见是守城的辽东老兵周奎,脸上有条蜈蚣似的伤疤,"袁督师在等,等洪督师的骑兵冲过车营;洪督师也在等,等袁督师的火铳打光子药。"
陈墨笑了:"周老将军倒是通透。"
周奎叹了口气:"当年我在宁远当伙夫,见过袁督师擦炮。他说这红夷大炮是咱们的命,可如今。。。(他压低声音)听说朝廷里有人说,袁督师拥兵自重,洪督师是来监军的。"
话音未落,战场突然炸响。洪承畴的左翼骑兵率先冲锋,马刀挑着冰碴子,像一把淬毒的刀劈向关宁军左营。袁崇焕的令旗"唰"地扬起,左营的车营立刻转动,五辆大战车横在阵前,车辕上的铁钩勾住冰面,车身的厚木板上密密麻麻插着三眼铳。
"放!"车营参将的吼声混着炮响。一百门三眼铳同时喷吐火舌,铅弹像暴雨般砸进骑兵阵。冲在最前面的几十骑战马被轰得人仰马翻,后面的骑兵勒住马,却被后队推着往前——洪承畴下了死令,今日必须突破关宁防线。
"右营,火绳枪!"袁崇焕的令旗转向右侧。三百名火绳枪手从车营后冲出,枪管上的散热孔冒着青烟。他们半跪着,枪口对准冲锋的骑兵,扣动扳机的瞬间,又是一片密集的枪响。这次打中的多是骑兵的甲缝——洪承畴的重甲虽好,关节处却用皮条连接,铅弹钻进去能掀翻半个人。
洪承畴的脸涨得通红。他翻身下马,抽出腰间佩刀:"传我将令!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给我绕到车营两侧!"亲兵刚要跑,却被他一把拽住,"告诉弟兄们,冲过车营有黄金百两,砍了袁崇焕的脑袋封万户侯!"
陈墨摸出腰间的青铜铃,轻轻一摇。铃舌撞在内壁,发出清越的颤音。战场突然起了雾,不是普通的雾,是灰蒙蒙的阴雾,沾在甲叶上滋滋作响——那是他用两百具辽东战死的骑兵遗骨炼的"迷魂雾",专迷人心智。
"袁督师,洪督师。"陈墨对着风轻声说,"你们的执念,该解了。"
袁崇焕突然皱眉。他望着前方,发现骑兵的阵列变了——原本该绕左侧的骑兵,竟有半数往右侧去了;而右侧的骑兵,又往左侧挤。更诡异的是,有些骑兵的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乱踢,竟把背上的骑兵掀进了冰窟窿。
"邪术!"洪承畴的亲兵大喊。他看见自己的坐骑突然长嘶,前腿跪在地上,怎么抽鞭都不肯起来。低头一看,马的前蹄陷进了冰里,冰面下竟露出半截白骨——是具穿着宣大骑兵甲的骸骨,肋骨间插着支三眼铳的铅弹。
袁崇焕的脸色也变了。他认出那些骸骨的甲片,是去年冬月在锦州战死的宣大援军。当时他派人收尸,可后金军烧了尸体,只留了甲片。此刻那些骸骨竟披着残甲,手持生锈的腰刀,摇摇晃晃朝己方阵营走来。
"是。。。是阴兵?"袁崇焕握紧玉扳指。他想起三年前在山海关,陈墨曾说过能召亡灵助战,当时他嗤之以鼻,如今却见鬼了。
陈墨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上面画着扭曲的符文。他将绢卷展开,对着风一抖,雾气里立刻传来无数哭嚎:"还我甲胄!还我粮饷!还我家乡!"
洪承畴的额头渗出汗珠。他突然想起,上个月粮道被后金截断,自己私扣了宣大军的粮饷,把最后五十车米送给了关宁军——当时他想的是"关宁军是辽东屏障,不能垮",可那些宣大士兵饿得啃树皮,举着锄头要跟他拼命的样子,至今还在眼前晃。
袁崇焕也想起,去年冬天,他为了保宁远,拒绝了洪承畴的增援请求。当时他说"宁远存则辽东存",可洪承畴在山海关外冻了三天三夜,甲叶结了冰,连马都冻死了两匹。后来洪承畴见到他,只说"袁督师辛苦",可眼里那团火,他至今记得。
"够了!"两人同时暴喝。袁崇焕的玉扳指"咔"地裂了道缝,洪承畴的佩刀"当啷"掉在地上。
战场上的阴雾突然散了。骸骨战士们停下脚步,眼窝里的幽火渐渐熄灭;骑兵们也从混乱中清醒,望着彼此甲叶上的血渍,突然笑了——原来对方和自己一样,脸上都沾着冰碴子,冻得嘴唇发紫。
"袁督师。"洪承畴弯腰捡起刀,"末将有罪。私扣粮饷的事,末将愿领罚。"
袁崇焕解下大氅,扔给身边冻得发抖的关宁士兵:"洪督师何罪?是我太固执,总想着凭坚城,忘了兄弟们冻得睡不着。"他拍了拍洪承畴的肩,"当年你守延绥,我守宁远,咱们都是为了不让百姓再遭涂炭。"
洪承畴鼻子一酸。他想起延绥的沙暴,想起宁远的雪,想起那些在战壕里啃冻饼的士兵,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袁崇焕时,对方拍着他肩膀说"洪兄,这辽东的雪,比延绥的大"。
"袁兄。"洪承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末将在宣府带了点胡饼,热乎的。"
袁崇焕接过饼,咬了一口,眼眶发热:"比宁远的烤红薯还香。"
两边的士兵哄笑起来。关宁军的火铳手收起火铳,宣大骑兵的刀入鞘,有人从怀里掏出酒葫芦,有人解下斗篷给伤员盖上。陈墨望着这一幕,悄悄收起了青铜铃——他知道,有些仗,不需要血;有些执念,该用热饼和酒来解。
"先生,您看。"周奎指着远处。后金的侦察骑兵正从山坳里撤退,旗子上的狼头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陈墨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见后金的将旗在往后退——他们本想利用明军内斗渔利,此刻却见两支部队并肩列阵,刀枪对外,哪里还敢上前?
"这才是辽东该有的样子。"陈墨轻声道。他摸出怀里的龟甲,上面刻着他新拓的"和戎文","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风停了。辽河的薄冰开始融化,叮咚声像首小曲。袁崇焕和洪承畴并肩走向中军,身后跟着两万士兵,甲胄相撞的声音,比任何战鼓都响亮。
陈墨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笑了。他知道,这一仗没有输家——两个被朝廷猜忌、被战火磨去棱角的将军,终于在冰天雪地里,找回了最珍贵的东西:不是功名,不是胜负,是"咱们都是守边人"的那口气。
远处传来号角声。是后金退军的号角。陈墨转身走向望火楼,腰间的青铜铃在阳光下闪着暖光。他知道,下一次再见到这两位将军,或许是在庆功宴上——那时,他们会举着酒碗,笑着说:"当年那档子事,算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