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市的秋夜来得早,陈墨收摊时,青石板路上已浮起层白霜。他把最后两串糖葫芦插在草把上,看阿昭踮脚去够最高处的那串——她总说要留给最晚来的客人,可往往到最后,那串糖葫芦都会被自己偷偷吃掉。
"哥,给。"阿昭突然塞给他个温热的糖人,"王婶说你今天卖糖葫芦时,有个穿墨绿衫子的老奶奶盯着你看了好久。"
陈墨接过糖人,指尖触到糖壳上的裂纹——是刚做好的,还带着灶火的余温。他抬头望向街角那盏褪色的灯笼,灯笼下立着个佝偻的身影,白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攥着块素色帕子。
"姑娘,来串糖葫芦。"老妇人的声音像旧棉絮,"要最大的,红果儿最饱满的。"
阿昭蹦跳着去拿。陈墨擦了擦手,接过草把上的糖葫芦递过去。老妇人接的时候,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凉得像块冰。
"您。。。可是姓柳?"陈墨脱口而出。他想起方才擦糖葫芦时,在竹签上瞥见的暗纹——那是柳家祖传的"并蒂莲"刻痕,只有柳家嫡女才会用。
老妇人的瞳孔骤缩。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被风吹开的古井:"你怎么知道?"
陈墨没答话。他盯着老妇人腰间的玉坠——半块碎玉,雕着半朵莲花,和他藏在木箱底的半块严丝合缝。那是三百年前,他在冰原救苏挽月时,从雪鬼嘴里抢来的信物。
"三百年了。"老妇人摸出块帕子,展开来是幅褪色的绣帕,帕角绣着并蒂莲,"当年我阿爹说,柳家的糖葫芦摊要在冥河边上支三天,等个穿青衫的年轻人。可等来的。。。是雪地里的一具尸首。"
陈墨的手开始发抖。他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雪夜,他背着妹妹的尸身往回走,路过柳家糖葫芦摊时,摊主是个穿靛蓝衫子的姑娘,硬塞给他串糖葫芦:"哥,拿着,甜的能暖身子。"
"你是柳阿秀?"他问。
老妇人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渗出泪:"我阿爹临终前说,柳家的糖葫芦摊不能断。可我嫁人生子,嫁人生子,到最后。。。连自己的魂都快记不清了。"她指了指陈墨手里的糖葫芦,"我闻见这糖稀的味道,和我阿娘熬的一个样——用的是冥河的水,掺了亡灵草的花。"
陈墨的呼吸一滞。他熬糖稀的秘方确实特殊:取冥河底沉淀七日的泉水,混着清晨带露的山楂,再撒一把亡灵草的花粉——这是为了让糖稀更透亮,保存得更久。可从没人说过,这味道会勾起亡魂的记忆。
"阿秀姨。"陈墨轻声唤,"您找我。。。有什么事?"
老妇人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枚半块铜钱,和陈墨藏在木箱底的半块严丝合缝:"这是我阿爹临终前给我的,说等遇到穿青衫的年轻人,就把这个给他。他说。。。你欠柳家一条命。"
陈墨的手指刚碰到铜钱,一阵阴风吹过。糖葫芦摊的草把"哗啦"倒地,十几串糖葫芦滚了一地。阿昭尖叫着去捡,却见每串糖葫芦的红果儿都在渗血,糖稀里浮着半透明的影子——是穿着靛蓝衫子的姑娘,是抱着襁褓的妇人,是挑着糖葫芦担子的少年。
"是柳家的先人们。"老妇人的声音变得尖锐,"他们说,你用柳家的糖稀养魂,用柳家的秘方镇灵,三百年来,你复活的那些人,魂魄都被锁在糖稀里了!"
陈墨后退两步,撞翻了炭炉。火星溅在糖稀上,发出"滋啦"的声响。他看见那些血珠般的红果儿里,真的浮起了人脸:有他复活的将军,有他修复的商队掌柜,还有上个月被他合成的人类少女——他们的嘴都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哥!"阿昭的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皮肤冷得惊人,和三百年前刚被他复活时一样,"你看糖稀!"
陈墨低头。熬糖的陶瓮里,原本透亮的糖稀正在凝结,表面浮起层层波纹,像有人在水下搅动。波纹里映出张脸——是他自己,穿着靛蓝衫子,背着妹妹的尸身,站在柳家糖葫芦摊前,手里攥着串糖葫芦。
"原来。。。我早就是个活死人。"陈墨喃喃道。他想起三百年前,他为了复活妹妹,用自己的半条命魂喂养亡灵,用柳家的糖稀封存那些被复活者的魂魄。他以为自己在守护,却成了更贪婪的囚徒——把别人的魂魄锁在自己的糖稀里,用他们的生机延续自己的执念。
"阿秀姨。"陈墨转向老妇人,"柳家的糖稀秘方,是不是需要用活人的生气?"
老妇人点头:"我阿娘说过,真正的好糖稀,要取阳间生气,镇阴间魂魄。可你。。。你取了太多,多到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
陶瓮突然"砰"地裂开。糖稀像活物般涌出来,在地上爬行,所过之处,青石板都结了层白霜。那些被锁在糖稀里的魂魄发出尖叫,陈墨看见将军的脸开始溃烂,商队掌柜的眼睛变成空洞,少女的嘴唇被糖稀粘在一起,再也说不出"谢谢"。
"哥,救他们!"阿昭哭着拽他的衣袖。她的手指穿透糖稀,却没有沾到半点黏液——原来她早不是活人,只是他用亡灵术缝制的"妹妹"。
陈墨跪在糖稀前。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三百年来的执着有多荒唐。他用亡灵术复活亲人,用糖稀封存魂魄,却忘了最珍贵的东西:活着的温度,是会消散的;真实的陪伴,是不需要用秘方维持的。
"我错了。"他轻声说。他伸出骨刀,划破自己的手腕,鲜血滴进糖稀里。糖稀立刻发出嘶鸣,像被烫到的蛇,迅速缩回陶瓮。那些被锁的魂魄开始消散,将军的身影逐渐透明,商队掌柜的笑声变得缥缈,少女的脸终于露出释然的笑。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像片羽毛,"终于。。。自由了。"
阿昭突然拽他的衣角:"哥,你看。"她指向陶瓮里的糖稀——原本浑浊的液体变得清澈,浮着朵小小的冰魄草,花瓣上凝着露珠,和三百年前苏挽月做的永生花一模一样。
"这是。。。"
"是柳家的糖稀在哭。"老妇人的身影开始消散,"它在谢你,终于放了那些魂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阿爹说。。。当年那个穿青衫的年轻人,是为了救妹妹才误入歧途。现在。。。他该回家了。"
陈墨抬头。冥河的方向泛起鱼肚白,晨雾里传来卖早点的吆喝声。阿昭扯了扯他的衣袖:"哥,回家吃糖人吧?王婶说要送你新做的,用最新鲜的山楂。"
他蹲下来,帮阿昭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她的发间还别着他用芦苇编的蝴蝶,翅膀上沾着夜露,在晨光里闪着微光。
"好。"他说,"回家。"
他们收拾摊位时,陈墨摸出木箱底的半块铜钱。阳光透过铜钱,在地上投出个完整的圆。他突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雪夜,柳阿秀塞给他糖葫芦时说的话:"哥,甜的东西,要和最爱的人一起吃。"
原来最珍贵的永生,从来不是锁住魂魄的秘方,而是此刻,身边有个会拽他衣袖、会给他留糖葫芦的姑娘——哪怕她只是他用亡灵术缝制的"妹妹"。
而在黄泉市的晨雾里,老人们又开始传新的故事:说有个卖糖葫芦的男人总在冥河边摆摊,他的糖稀特别甜,因为里面藏着半块永远不会化的,来自三百年前的人间烟火——还有,他总说,活着的甜,比任何永生的假,都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