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的麻鞋踩过「星落坂」的碎石时,听见了棋子落盘的轻响。
那是用陨铁铸的棋子,在秋夜的风里撞出清越的响。他站在「三国谋士冢」的青石门前,门楣上悬着块褪色的木匾,写着「算无遗策」四字,笔锋里还凝着半滴未干的墨——像是三百年前有人提笔欲写,却被一阵风卷走了墨锭。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
声音从门内传来。陈墨抬头,看见个穿葛衣的老者,腰间挂着串铜铃,每走一步都叮咚作响。老人的左手少了四根手指,指根处的老茧结成硬壳,像是常年拨弄算筹的人。
「我是守冢人荀伯。」老人从袖中摸出半块玉璜,与陈墨腰间的青铜匣共鸣,「两百年前给荀彧公扫过墓,一百年前替郭奉孝补过星图,如今。。。」他的目光扫过谋士冢前的七十二块青石碑,「该等您来揭『第一』了。」
陈墨摸出怀里的青铜灯。灯芯是根半透明的发丝,映出他微沉的眼。三日前在许都旧宅,他从一口青铜鼎里挖出这盏灯,灯油里泡着片焦黑的竹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亮,非第一」——像是诸葛亮亲笔,却又被刻意揉皱。
「是三国谋士们的魂?」他问。
荀伯点头:「这灯是当年徐元直送我的,说能照见『该被记住的算计』。您看——」他用断指敲了敲灯身,灯油突然翻涌,映出座草庐。
草庐前站着个穿鹤氅的男人,正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地。他的发冠歪着,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是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
「孔明先生。」陈墨开口。
诸葛亮的亡魂抬头,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草屑。他抬头时,陈墨看见他耳后有块淡红的疤——那是当年在隆中草庐,他为救落巢的雏鸟被蛇咬的。
「亮这把老骨头,还能被先生记起?」诸葛亮的声音像春溪淌过碎石,「我这一生,算过赤壁的火,算过街亭的险,算过祁山的粮。。。可最后算来算去,最算不透的,是『第一』二字。」
灯油画面切换。陈墨看见另一个场景:白门楼上,吕布被缢死前,对着天空大喊「明公救我」。而楼下的谋士站在阴影里,指尖捏着枚刻着「奉」字的令牌。
「奉孝先生。」陈墨转向郭嘉的亡魂。
郭嘉披散着发,腰间的玉玦碎了半块——那是他临终前摔的。他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我算过袁绍的骄,算过曹操的疑,算过孙策的死。。。可我算过最准的,是自己的命。」他的手指划过腰间的酒葫芦,「当年在易水河畔,我劝曹公杀刘备,说『备有雄才,难久屈为人用』。曹公却拍着我肩膀笑:『奉孝啊,你总把人心当棋子,可棋子也会有自己的路。』」
灯油突然剧烈晃动。陈墨看见荀彧站在空荡荡的寿春城头,怀里抱着个空食盒。他的官袍还沾着未干的血,那是曹操派来的士兵留下的。
「文若先生。」陈墨轻声说。
荀彧的亡魂抚摸着食盒上的云纹,那是皇帝赐的。他笑了,笑得比当年在朝堂上更明亮:「我算过『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的大计,算过『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利弊,算过。。。」他的目光穿过陈墨,望向远方,「算过如果我不劝曹公迎陛下,天下会不会少些刀兵?可最后我才明白,有些账,算得越精,心就越疼。」
画面再转。陈墨看见贾诩坐在马车里,车帘拉着,只露出半张脸。他的手按在车壁上,那里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是他为张绣、为李傕、为曹操献的每一条计策。
「文和先生。」陈墨问。
贾诩的车帘被风掀起一角。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我算过如何在乱世里活下来,算过如何让家族延续,算过。。。」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腥气,「算过如果我早生十年,是不是能少看些白骨?可这乱世里的谋士,谁不是在刀尖上数星星?」
所有画面突然汇聚在谋士冢前。陈墨看见,诸葛亮的魂手里攥着半块未写完的《出师表》,郭嘉的魂腰间别着半枚碎玉,荀彧的魂怀里抱着空食盒,贾诩的魂车帘里露出半卷密报。
「现在,你们觉得谁是三国第一谋士?」陈墨问。
诸葛亮摇头:「我不过是个借东风的书生。」
郭嘉苦笑:「我不过是曹公手中的刀。」
荀彧闭目:「我不过是汉室的最后一盏灯。」
贾诩沉默片刻,说:「我不过是乱世里的老鼠。」
谋士冢突然发出嗡鸣。陈墨怀里的青铜灯裂成两半,灯油里浮起一行小字:「真正的谋士,不在算无遗策,而在算尽仍存初心。」
风突然停了。陈墨听见无数细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是南阳的老农,记得孔明先生教我修的水渠。」
「我是谯县的孩童,记得奉孝先生给我买的糖人。」
「我是寿春的妇人,记得文若先生送我的米粮。」
「我是凉州的牧民,记得文和先生劝将军别屠村。」
这些声音汇聚成河,冲刷着七十二块青石碑。陈墨看见,碑身上渐渐浮现出无数名字:不是诸葛亮、郭嘉、荀彧、贾诩,而是王阿牛、李招娣、张铁柱、刘媒婆。。。那些被史书遗忘的普通人,那些被谋略护佑、被智慧拯救的生命。
「这才是三国第一谋士。」荀伯指着青石碑,「是每一个用算计护着百姓的人,是每一个用智慧种出粮食的人,是每一个在乱世里依然相信『人比计谋重』的。。。」他顿了顿,「是谋士。」
星落坂的月亮突然亮了。陈墨抬头,看见北斗七星的位置微微偏移,像是被某种力量轻轻拨动。他摸出青铜匣里的龟甲,发现上面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当你能看见每个被算计保护的生命,你便是自己的第一谋士。」
风又起了。陈墨听见诸葛亮的亡魂在念:「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郭嘉的亡魂在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对,这是我那老曹的诗。」荀彧的亡魂在哼:「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不对,这是陶令的。」贾诩的亡魂在嘟囔:「算来算去,还是活着最要紧。」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首跑调的歌。陈墨笑了。他举起青铜灯,灯油里的星光突然大盛,将所有亡灵的身影映得透亮。
「原来如此。」陈墨轻声说,「所谓『第一谋士』,从来不是一个人的锦囊,是一群人的烟火。」
星落坂的青石碑开始发光,像无数颗星星,落进秋夜的云里。远处传来鸡叫声,陈墨知道,天快亮了。而那些被记住的谋士,正随着晨光,走进每一个被他们护佑过的、平凡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