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同还在的时候,各位好歹还能维持点表面功夫,互相夹夹菜,寒暄一下,他一走,党争两边派别的人都不想开口说话,只剩下服侍的婢子们把屋内考得暖烘烘的烧火盆声。
不知谁说了一句:“诸位快看,外头又下雪了,这应当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吧。”
众人皆朝殿外望去,註目遥望细碎的皑皑白雪样,侧耳倾听沙沙的扑闪抖落声,只觉得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如梦如幻。
“皇兄。”江宣泽兀地拿起杯盏,朝予对面人,打破了席上持久的平静,“我敬您一杯,愿您日后事事顺心,万般得偿所愿。”
他面上的恭敬半真半假,眼裏涌动着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江瞩珩看着他,再看不出一丝过往曾经的澄澈纯粹,眉眼一弯,微笑起来,也举起面前的酒杯,启唇轻语:“同愿,阿泽。”
简简单单一句叫唤,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萤火冬夜晚上,天空落下的皎月照在他们身上,预示着熠熠生辉的明媚将来,少年搂着少年,少年靠着少年,两人谈论遥远的以后,又在温暖中睡去,醒来时肚子饿得咕咕叫,煮两碗葱油面,就能心满意足。
两人同时饮尽杯中酒,也尽了过往曾经的痴心妄想,被一面看不见的壁垒相隔开,倒是打破了这桌的冰冷,四下开始敬起酒来,无人在意帝王家的虚情假意究竟能装出几分,大家都借着不知到底能否喝醉的屠苏酒,清醒地沈沦在这场热闹喜悦的年宴之中,正如经年那般周而覆始,有道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大抵最能描绘年覆一年变化的乱世儿女。
在千裏冰封万裏雪飘的天地之间,在虚无缥缈走马观花的记忆之中,铺陈开名为历史长河的现世画卷,点缀着一颗颗冉冉升起又霎然坠落的明星,燃烧着一根根徐徐飘摇又倏忽熄灭的蜡烛,与之相比,凡夫俗子们不过是其中最为渺小的一抹尘埃而已。
远远传来此起彼伏的锣鼓喧天与劈裏啪啦的鞭炮齐鸣,从干阳宫传遍了整个皇城,从乡野响彻了整片大地,占据了每个人的耳蜗,掩盖住一下下的心跳。
是旧年随波消逝,新年迎风到来的声音。
翌日一大早,雪沥沥簌簌停下,便要举行一年一度的祈福仪式,经过一夜的调整,江世同看上去气色不错,携手尤氏,在文武百官的跪拜之下,稳步走上祭祀高臺,长身玉立,点燃香烛,插入砂土,合手祭拜,火星燃烧,又点起名为“玉烛长调”的白玉烛臺,愿天庇佑大燕安康。
国君手握万年长青的毫毛笔,口中念念有词,郑重其事在卷轴上写下“天下太平,国祚绵长”的吉祥话,济济一堂的百官们皆共口覆述,震得鸟雀扑翅,一行飞去。
江世同再用黄金宝石铸造,象征国家稳固的“金瓯永固”杯中註满屠苏酒,同尤氏双手捧杯,敬天地,敬万民,尔后一饮而尽。
仪式之后,便是大燕特有的狩猎活动,燕国前身算半个游牧民族,曾把狩猎放在军事大典上,当作练兵的综合项目,后来逐间发展为宫裏必不可少的娱乐项目,更是活动筋骨,鼓舞士气的好方法。
有道是“草浅兽肥,以礼畋狩,弓不虚发,箭不妄中,实乃人间一大幸事”,历代皇子皆是从马背上成长起来的,只是春蒐,夏藐,秋狝,无一不是带着或多或少的限制,擅骑射且好骑射的王侯将相们,自然缺席不了可以尽情围猎的冬狩。
远处雪满山郊,银装素裹,时下天气正佳,云动如雾,烈日如火,阵阵罡风呼啸,面面帜帆招展,旌旗蔽日,由于往山林中去十分容易迷失道路找不着北,为了让大本营在天地一色间瞩目显眼,出发点生起了火,扬起灰烟当作信号,角弓长鸣回荡,宣示这场振奋人心活动的开始。
江世同纵然身体不算好了,却没有好好歇息缺席冬狩,哪怕无法驾马驰骋跑太远,也要不管不顾骑上一匹汗血宝马享受生的气息,他在宫裏头闷了许久,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够接触自然气息,难免大喜过望,已然灰败许久的面上,也因此带上了活力,高声言语道:“今日狩猎,战绩最好者,不论尊卑,不分君臣,朕将重重有赏!”
本来抱着玩乐心态的众人,闻言皆斗志昂扬,男人对上男人的胜负欲一燃起来,放狠话的环节自然少不了,哪位大臣的儿子一马当先,话还在原地,人已不见了踪影:“如此说来,我便不会谦让于众位殿下,先走一步了!”
这般狂妄的话语,自是让人听了不快的,其中一位皇子扬声回应道:“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等会儿是谁让谁!”
一声令下,众人挥动缰绳,双腿踢踏,策马奔腾,黑白深棕,各色烈马往深林四散冲去,马蹄踏雪留痕,跨枯草,渡冰河,惊鸟雀,落霜果,风卷沙雪,半空抛银白,日照轻骑,长路追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