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声乐也无法散尽这宫门之后的沉重,赵应行了一礼,高声道:“迎高句丽长郡主入宫面圣。”
高芷琪捧着锦盒,一步步自凤辇上踏下。脚下再不停留,往那太极殿行去。
互通国书,诏告天下,已经是不可逆改的过场而已。从今起,她的故国成了大唐的屏障,她的汉江为自己添了牢房。谁人可为她遮挡?印鉴落下,她的心仿似有些疲累了。
高芷琪退却了一身繁华宫装,闭上眼睛,静静地靠在榻前,今日,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宁愿披上战甲,好一番厮杀,也好过如此。
“姐姐。”
她抬起眼帘,看着的是站在面前一身侍卫打扮的平成,心底一惊,急忙从榻上翻□来,斥道:“这也是王上来的地方吗?”谨慎地双目四下一顾,厉声道:“好个尹熙,你就是如此担负我的嘱托?”
“姐姐。”高平成伸手阻了尹熙要跪下谢罪的动作,“是孤一定要来的,若他不允,也是死罪。”这倒是实情。
高芷琪青着脸色:“王上怎么如此胡闹!”在屋里走了几步,越是怒气上冲,“我早该料到,早该仔细查探你派来的礼官随从。”
高平成双手负在身后:“孤的姐姐要质留他国一年,好生凄凉!”两行泪水从他的面颊上流下,却不似半年之前再发出任何的声音,他高昂着头,看着远方:“只是看你一眼而已,以后岁月良多。”
为何他的面容竟已经如此消瘦,再不似自己记忆中那个拉着自己袖口的弟弟。高芷琪竟然恍惚起来,似乎面前站的,已经换做了他人。
待到清醒,方见高平成早已经远去,唯独留下尹熙在一旁:“王上嘱咐,好生照顾郡主,国中一切,有丞相主持,不必担心。”
泉男建……
十二月三十日
当玄奘领着辩机站在李世民面前的时候,沈凌也是在的。
这是李世民第一次见到玄奘,平静,还是平静……那似乎看透了世间的眸子。
还是玄奘的声音打破了这寂静,如同自长安街头无数相迎的平民士子、僧俗道行中淡然走过一般:“贫僧幸不辱皇命,历经十九载,取得真经归来。”十九年前,他化做逃难的灾民混出关外,开始了这十九载的西行之路——那一年,他二十七岁。
如今他载誉而归,在太极殿中见到了高高在上的李世民——这一年,他已花甲。
穿过茫茫沙漠,越过巍巍雪山,西域的国王与他称兄道弟,佛教的高僧与他惺惺相惜,印度的帝王对他顶礼膜拜——可都挽留不住他归家的心。
“若你还俗,朕许你国子监任职。”李世民的目光落在玄奘身上,仅是身上而已。
玄奘轻笑,一路西行东归,这说辞他听了多少?已经记不得了:“普天之下,莫非黄土,佛法普渡,亦是无边。”
于是,当玄奘在鸿福寺首次开译场的时候,沈凌没有去,她听说,玄奘选了九名缀文大德——本是他弟子的辩机,西京普光寺沙门栖玄、弘福寺沙门明濬、终南山丰德寺沙门道宣,简州福聚寺沙门靖迈,蒲州普救寺沙门行友,栖岩寺沙门道卓,豳州昭仁寺沙门慧立,洛州天宫寺沙门玄则。
沈凌依旧记得皇宫中那一幕,所以,当辩机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内心挣扎了,她无意做亏心事,却无法在那双清澈平静——却温和的眸子面前自在。
“不知道法师要长凌前往,有何要事?”她尽力地平稳自己的心情,难道是自从兴泉寺之后,自己就对这样慈眉善目的僧人害怕了起来,怕从他们的口中,再听到任何古怪的说话——对别人而言古怪,对自己而言却是催命毒药一般——上一次,她差点丧了命。
“法师并未明言。”辩机依旧是微笑着。
不得已,沈凌跟着辩机踏入了大慈恩寺,这是玄奘唯一拗不过李世民的一处,也或许他本就无心相争。
青底皂靴方一入门,便无从落地,满屋的经卷繁杂,安静的只有落笔行书的声音。玄奘坐在正中,见了沈凌,淡然一笑:“你还是来了。”
“法师……有何事相邀?”沈凌的目光在经书中插了个空子,把脚步落了下去,心没有底,若再踏不上实地,她如何再呆得下去。
“那日殿上,贫僧见过你。”
辩机从身后掩了门,留下了沈凌独自面对微笑的玄奘。
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声音:“你可想过死?”
沈凌一惊,死——她想过,曾经——却不是现在,她的惊骇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
玄奘第一次,在沈凌面前,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如他,本不该失望,可若是有希望,便哪来失望?若不是有希望,如何要去求真经?
“若是一味顺着天理,怕是此刻已经命绝了吧。”
顺着天理,她已经不知道应该死多少次了……可是,她的脑中出现了兴泉寺那番对话,两相变得矛盾起来。她到底是命该消失,还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