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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诚而言,魏凌生其实不算是个多难相处的人,与茂衡门那帮目中无人的软脚蟹相比,他起码算得上安分,甚至宋回涯还颇喜欢同他相处。
这人实在是棵好用的摇钱树,晃两下,能叮铃哐啷掉下一整串。在他身边转悠一两个月,赶上宋回涯过往一年的积蓄。
他待阿勉更真切几分,许是阿勉最初那无条件的示好,给他一种难言的慰藉,与阿勉相处时,魏凌生耐心细致,不见隔阂,连话也多上不少。
从光寒山到不留山,从毁家纾难到苟延残喘,魏凌生不是看不到活着的难处,也不是无动于衷。只是如何也做不到如宋回涯这般习以为常。
相处一段时日,魏凌生亦领会了什么叫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与先前大有不同,懂得听从师伯的劝告,不再那般自以为是地孤高,慢慢放下身段,接受自己而今是半个草寇。
唯独依旧不愿叫宋回涯一声“师姐”。
宋回涯习惯了与他虚情假意地奉承,并未关注他有多少改变,偶尔见他对自己露出好脸色,便会怀着恶劣的心思,故意逗弄地问他:“师弟,你为何不叫我师姐啊?”
她如此无辜地说上一句,魏凌生压在舌尖的话就只能重新吞回去。
她深知,自己是块远比魏凌生更难以雕琢的顽石。
待到十月,天气陡然发寒。一场秋雨过后,天空阴霾不散,连日阴云,寒霜骤降。鸟雀亦散去声息,只偶尔有一点飞鸿自树梢掠过。
自宋惜微一时气盛,与茂衡门决裂之后,山下便多出不少外来的江湖客。然不留山威势尤在,纵是外面疾风骤雨,落到山间的湖泊里,也仅剩一点细小的波澜。
这种过于太平的日子蒙蔽了宋回涯,叫她误以为往后的年岁也会如同朝暮开谢的春花一般简单,往复循环,难以变更。
直到这场将起的大浪拍到了她的脸上。
在惊浪席卷之前,还发生过几件满含温情的事。
譬如,宋回涯给宋惜微过了最后一个生辰,第一次送了师父一件拿得出手的礼物。
虽然那礼物不是她亲手交给宋惜微,而是被她假意扔在了半道,叫师父路过时顺手捡起。
可是第二日,宋惜微解下了身上其余的配饰,只在腰上挂了枚那枚不算珍贵的玉佩。
宋惜微的手按在青绿的玉佩上,朝她颔首轻笑。宋回涯虽别开了脸,虽仍是一言不发,可心底是很高兴的。
那种兴奋,在往后无家可归的十多年里,依旧强烈跳动在她的血脉中,在岑寂与冰凉的长夜里,反反复复地出现,吊着她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
又譬如,魏凌生第一次张口叫了她一声师姐。
宋回涯看着他温顺低头的模样,当时心想,他们到底是师出同门,轻声应了下来。
倘若再过几年,宋回涯以为,自己那份尖锐的偏激跟执拗,要被消磨在无所事事的寻常里。
却不料变故来得如此迅疾,不过旦夕之间,天地尽数毁塌,再无人替她挑起的重担将她彻底砸了个粉碎。
离开不留山时,宋回涯病得严重,伏在魏凌生的背上,昏沉晕厥过去。
一路上,宋回涯迷迷糊糊地醒来几次,偶尔清醒的意识夹杂在不断重复的噩梦之间,叫她分辨不出自身的处境,仿佛在经历一场场剐心的酷刑。
唯有左手的疼痛尤为真实,疼得她一身冷汗,难以喘息。
等高烧渐退,好不容易想起些病前的事,她的视线已看不清了,只在一片白茫的光线中看见一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师姐!”
边上阿勉见她睁眼,语带惊喜地喊她,用衣袖给她擦了擦汗,将水壶凑到她的嘴边,尝试给她喂下。
宋回涯想到什么,猛地一个寒颤,神智一念回到了身上,朝着前方的背影伸出手,张开嘴嘶声呼喊。竭尽全力却发不出音,只能痛苦地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