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进屋找了一圈,不见魏凌生的人影,倒引得好几位躺着休息的病患纷纷侧目。
都是不留山脚的百姓,平日哪怕不怎么往来,也有着八竿子内能打到的一点交情,此时各个睁大了眼朝她望来,另宋回涯本就郁闷的心情跟点了火星似的暴躁。
她绕回到柜台前,敲了敲桌案,问正在埋头算账的掌柜:“我的那位好师弟呢?”
掌柜的见她在屋里打转也不出声,憋着坏笑,此时才淡定说了句:“人早走了。”
宋回涯意外道:“走了?他自己走的?”
掌柜的说:“都是些不紧要的外伤,上完药就走了,修养两日便好,没什么大碍。留我这里做什么?熏着舒服?”
宋回涯摸出钱袋,满脸不悦地问:“多少钱?”
掌柜抬高视线,眼神中透出些许兴味,打算盘的手指放慢了速度,笑眯了眼道:“什么钱?你何时见你师伯欠过别人银子?”
宋回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叫雁啄了眼了。总忘了宋誓成那家伙瞧着憨厚,实则老奸巨猾得很,当下一张脸臭得发黑。
“哦——!”跟在后头的老儒生仿佛抓住了她什么把柄,带着几分故作的惊诧,音调高昂古怪地道,“原是在关心师弟,却又扯不下脸面啊!”
他故意伸长脖子,凑近了宋回涯的耳朵,同时贼眉鼠眼地同那边的掌柜使眼色。
宋回涯错开一步,离远了他,见那二人俱是一副所见相同的揶揄表情,气笑道:“我关心他?你们不如去问问我师伯,我跟那师弟的关系怎么样。”
老儒生甩了甩自己的长袖,一派勘破真相,又不愿与她多争执的包容模样,斜觑着她道:“你若不是关心他,缘何要管他是不是出不起诊金?不留山何时轮到你养家了?”
掌柜“呵”地发出两声低笑,与他一唱一和地演将起来:“诶,说不得,说不得。”
宋回涯表情扭曲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不着调地讥笑说:“是啊,我那师弟是何等尊贵的士族王孙,若非他遭此大难,我这辈子都仰之不及。如今却有幸做他师姐,我自然得处处关心他,省得他住着不开心,扭头跑了,那我要如何才能高攀到这样的大人物?”
“宋回涯,你这张嘴啊,到了江湖上,是要吃亏的。”老儒生连连摇头,语重心长地道,“难怪你师伯说你这张嘴,比千年成精的蚌还硬,老道士拿开了光的剑都撬不开。”
掌柜的头回听见这么新鲜的说法,毫不避讳地放声大笑。
后方偷听的病患将话传开,一阵压抑的笑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宋回涯哂道:“我就知道我师伯背地里四处编排我的坏话。他还同你说什么了?”
“你师伯分明都是在说你的好话,只是你脾气太差,”老儒生别有深意地问,“宋回涯,你乐得别人叫你小魔头,却不敢听人说你一声好,这是为什么?”
掌柜拨打着算盘,点头应和:“不错。”
后方哄笑的人慢慢静了下来。
宋回涯斜了老儒生一眼,转身离开。
老儒生没脸没皮地追上去,毫无长辈的持重与尊严,苍蝇似地围着她转,喋喋不休地问:“这世道叫你怕做个好人了?还是你觉得自己做好人是件羞于启齿的事?怪哉怪哉,老夫见过形形色色的江湖客,如北屠那般特立独行的也不在少数,唯独你小小年纪,如此与众不同。宋回涯,不如你与我聊聊,给老夫解个闷儿?”
宋回涯被他的聒噪吵得耳朵发痒,忍不住骂道:“老东西,找别人聊去,跟着我做什么?”
老儒生的脾气远算不上温和,被人多骂一句都算是吃了大亏,如今却不忌讳宋回涯这一声“老东西”,两手一摊,摆出个苦兮兮的垂丧表情,说:“老东西我没几个朋友咯,那些个眼熟的大侠,要么远走,要么故去,再要么随波逐流,也做了那为敌张目的显贵之人,我多看一眼都觉得眼疼,只好来找你这个小家伙了。”
他观察着宋回涯的脸色,见对方停下步来,一脸浓重的戾气,直勾勾地盯着他,表达着自己的怒意。可看似疏狂暴烈的性情,却收敛在薄冰似的平静之下,长久未有动作。
老儒生终于确信了她不过是色厉内荏,春风得意地乐道:“怎么?我不过是把快散架了的老骨头,你打我一拳,我就倒了,无力还手,你还任由我说,莫非是怕了我?”
他难得能在宋回涯这里占得上风,指了指她,手舞足蹈地兴奋道:“气得想打老夫,又不忍心下手?你师父说你最是心软,世人都当她是看走了眼,一时糊涂,原来你还真是个扯着虎皮装大王的小猴儿。在不留山上扮得那么刻薄做什么?谁还不识你真面目?到外头唬人去!”
“有病。”宋回涯皱紧眉头,拍了拍肩膀,宛如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快步走远,唯恐避之不及,嘴里骂道,“你们这帮混江湖的多数都有病。能与师伯厮混到一块儿去的,病入膏肓了。”
老儒生未得寸进尺,停在原地对着她大笑。
宋回涯想着左右已经下山,顺道去街上买了些杂物。
上山途中,发现魏凌生果然回来了。
他脱了鞋袜,光着脚站在溪水里。衣衫穿得轻薄,袖口与裤腿卷起,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低头对着水面出神。
这是宋回涯以前常做的事。
人站在水流的冲袭中,身躯好似要向后倒去,心慢慢沉淀下来,最后凝成一块石,就那么无知无觉地落在河里。
宛如一场缠绵难醒的梦,潮水涨落,如风雨连天,却有种能自欺欺人的寂静。
粼粼的波光映在魏凌生的脸上,他察觉到视线,转过头,与宋回涯远远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