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县城内,孔伷握着军报的手微微发颤,蜡灯在穿堂风里晃出细碎灯花,将案上“豫州刺史”的印投下蛛网般的阴影。他盯着密报上“曹纯部西撤”的朱砂批注,忽然抓起案头酒盏掷向墙壁——青瓷碎裂声中,酒液顺着砖缝蜿蜒,竟似城墙上干涸的血迹。
“报!”斥候跌撞着撞开木门,带起的冷风卷得帅帐帷幔猎猎作响,“东门探马急报!关羽前锋已至城东五里坡,正在砍伐荆棘布设鹿角!”
孔伷猛然起身,腰间玉珏磕在桌角发出清响。他望着斥候甲胄上新鲜的泥点,忽然想起三日前探马回报的场景:曹纯的银甲卷云纹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夏侯惇金盔上的红缨离城头不过百丈之遥。此刻那两面“曹”字大旗竟如退潮般消失,反让“关”字帅旗在暮色里刺破云层。
“取地图来!”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楠木地图匣,展开羊皮卷时,指尖在“谯县粮仓”标记处划出三道血痕。斥候偷瞄主公眉间拧成的川字纹,忽然想起坊间传闻——孔伷去年冬至宴客,曾指着满仓粟米笑称“此乃谯县铁壁”,如今却像盯着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
“去唤参军!”孔伷忽然扯下腰间玉佩砸向烛台,火苗腾地窜起,将他投在帐幕上的影子烧得支离破碎,“再点二十个火把,把城墙照得比白昼还亮!告诉守卒,敢有打盹者,立斩!”
帐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孔伷忽然踉跄着扶住桌案。此刻曹、关两军一东一西压境,谯县恰似夹在磨盘间的麦粒,只等碾出最后的浆汁。
“主公!”参军抱着一摞军报撞进来,发冠歪斜间露出鬓角新添的白发,“细作回报,曹纯部西撤时,马鞍皆捆着三日干粮,马腹羊皮袋却倒空了清水——”
夜风卷着细沙扑在城墙上,孔伷登上城楼时,正见城东五里坡燃起成片篝火。关羽的青色旌旗如怒涛漫过原野,而西方地平线处,夏侯惇的金盔偶尔在月光下闪过冷芒,竟似两军同时在谯县脖颈上架起了钢刀。他摸了摸城砖缝隙里新填的糯米浆——三个月前他亲自监督修筑的工事,此刻却像孩童堆砌的沙堡般脆弱。
“报——!”又一骑斥候疾驰而至,月光照亮他甲胄下渗出的血渍,“城南发现小股曹军,正在砍伐竹林!”孔伷猛然转身,却见参军手中竹简无风自动,露出背面潦草的字。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梆子声里混着隐约的马蹄响,竟分不清是东来还是西往。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咳出的血沫溅在“豫州刺史”印信上。城下百姓的夜泣声顺着护城河飘来,混着军灶里煮豆粥的香气。孔伷望着城东关羽营中竖起的了望塔,又看向西方夏侯惇部若隐若现的拒马桩,忽然觉得自己正站在一口沸腾的油锅中央,左边是滚油,右边是烈火,而谯县的粟米,便是引火的油引子。
更深露重时,孔伷独坐在城楼箭垛后,望着两军营地明灭的灯火。忽然有夜鸟惊起,翅影掠过“关”“曹”二旗之间,恰似白天那几只寒鸦。他摸出怀中的玉佩,上面的字已被摩挲得发亮,却不知这两个字,究竟是拴住猛虎的绳,还是刺向自己的刀。
孔伷指尖摩挲着案上染血的军报,忽然抬头望向帐外摇曳的火把,烛泪在印信上凝成暗红琥珀。他猛地扯下腰间金丝绦带摔在地图上,玉珏撞击铜镇纸发出脆响:"轻骑营……"喉结滚动间咳出星点血沫,指腹重重按在羊皮卷上关羽前锋扎营的红圈,指甲将麻纸戳出细密纹路。
"选二十匹河西瘦马,"他忽然抓起案头令箭折断两半,断口处露出内里刻的"忠孝"二字,"给马蹄裹棉,刀鞘缠布——"目光扫过帐角积灰的令旗,突然指向东北角那杆绣着"陷阵"的陈旧黑旗,"用第三队的老兵,他们认得五里坡的暗沟。"
参军刚要开口,孔伷已抓起案上半壶冷酒灌下,酒液顺着下颌流进衣领,在陈旧的锦袍上洇出深色云纹。"告诉他们,"他用袖口抹嘴时带落鬓角白发,烛火将他眼下青黑投成深潭,"砍断三处鹿角就撤,若撞见巡哨……"手指猛然攥紧酒盏,青瓷碎碴扎进掌心却浑然不觉,"便学夜枭叫三声。"
帐外传来甲胄轻响,孔伷忽然踉跄着扶住立柱,望着月光在选锋军的鱼鳞甲上流淌成银河。他解下腰间鎏金箭囊抛给为首百夫长,囊底暗格露出半片虎符,"若见关羽帅帐有异动——"声音突然低哑如锈铁擦过石板,"就把这东西插在营门前的望楼。"
夜风掀起帐帘,他盯着轻骑队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忽然想起去年中秋校场演武,这些骑手曾在他掷出令旗时齐整整地弯弓。此刻街角传来马蹄轻响,他摸出怀中碎玉片,上面"谯"字边角已被磨得圆润,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关羽拖刀时刀背映出的寒星。
"报——"斥候的马蹄声惊起檐下宿鸟,孔伷猛然转身时,正见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被火把割裂成数段,恰似地图上被两军切割的谯县边界。他摸了摸袖中藏的短刀,刀柄缠着的红绳是今早从粮仓取粮的老卒送的,此刻正随着心跳微微震颤。
五更梆子响过三声时,二十匹河西瘦马已在西门墙根蹲下。为首百夫长用刀尖挑起门缝里漏下的月光,忽觉喉间泛起冷酒残味——方才主公灌酒时,酒液溅在他甲胄上,此刻混着汗碱竟凝成盐粒。
"都把刀再缠三层布。"他压低声音,马鞍上的皮囊随着动作轻晃,里面装的不是清水,是从灶间偷的豆粥。黑暗中有人闷咳,立刻被邻座用胳膊肘捣住。百夫长摸了摸腰间虎符残片,指尖触到主公掌心的血痂——那是方才掰令箭时蹭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