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土哭得淋漓尽致,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没有了男人的模样。这两样蒙土都不要,究竟想要什么?宝元老汉始料不及,站在土岗上一时不知所措。他的胃里还没来得及充分消化的陈年酥油也例外地开始捣乱了,从口腔里涌出一股股难闻的味道。经过深思熟虑,宝元老汉认为他需要的不是第二个大学生(有一个就够了),而是一个能够延续自己牧民生涯的接班人,将他的辉煌事业进行到底。他要像拴住一匹儿马一样使儿子蒙土成为真正的牧人。作为牧人,自己也许并不纯粹,尾巴还明显地留在故乡东湖湾的麦地里。可是,蒙土却很轻易地否定了这种设想,无形的气恼使宝元老汉突然暴跳如雷起来。如果不是陈年酥油在肚子里捣乱,憋得宝元老汉浑身发胀急于排泄,蒙土的身上肯定会落下几记沉重的鞭子。也许这几记鞭子能够使蒙土回心转意,从此不再有邪念产生。
宝元老汉扔掉鞭子,急匆匆走下土岗,来不及有什么顾虑地蹲下身去。灼白的阳光下,被羊咀嚼过后的草根上,是一张撅着的精瘦而乌黑的屁股,那情形很像是草根上担着一条被风吹得半干了的羊胯。蒙土见父亲手忙脚乱地下了土岗,还以为是去寻找一种比鞭子更加有效的惩罚工具,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十分滑稽的场面。蒙土忍不住破涕大笑,乘机一脚踢飞了鞭子,然后大踏步地走下土岗。
6
蒙生的住所处在镇政府机关大院东南角一条很深的巷子里,巷子里有不少沙枣树,每到五月,花香四溢。住在这里不仅上下班方便,而且不显山不露水,有很好的隐蔽性。有一次我对蒙生说,你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他说为什么?我说,看你选择居住的地方就明白了。也算是心照不宣吧,蒙生不置可否地笑一笑,说,找我的人太多。我是在蒙生那装饰得豪华气派的客厅里见到蒙土的,而且应该是第四次了。前几次是在他上中学的时候,给我的印象是和他哥哥蒙生长得很相像,只是不怎么爱说活,眼神却飘忽不定。这次可是大大的不同,蒙土突然变得健谈起来,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那天,蒙生请客,在座的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围坐在一张硕大的圆桌旁,一个个狗熊那样膀大腰圆,给人以很强烈的压迫感。烟酒的档次不低,大中华和五粮液。一只西部大漠小镇很难见到的清蒸王八雄踞餐桌之上(让镇政府宾馆专门订做的),人的眼睛大,王八的眼睛小,大眼瞪小眼,乍一看以为王八还活着,正瞪着小眼睛生气呢,令客人兴致倍增,气氛是异常的活跃。气氛之所以活跃,有一半来自蒙土的一顿海吹,他和几个同学结伴去了南边,一会儿在广州,一会儿在深圳,行踪游移不定。
在座的人物其实早就通过公款旅游或曰考察学习的方式去过这些地方,有的还不止一次,甚至有的还因为嫖娼被罚过款。因此,他们对蒙土的轻狂半是怂恿半是嘲弄,不过有一点十分肯定,这小子有胆量,敢闯。
蒙生是何等聪明的人?等到气氛被营造得差不多时,就将蒙土支使到别的屋里去了,由我陪着吃喝,继续说话。这是蒙生交给我的任务,我又不好拒绝。蒙土的话多得像陈年老屋上的土,直往下掉渣。蒙土一边不停地说话,一边还贪婪地吸着香烟,透过不断升腾的袅袅烟雾,我看到的是一双眼睛里燃烧着陌生的虚妄的火焰。其间我出去了一趟,对蒙生说我实在是顶不住了,你的宝贝弟弟简直就是一架轰炸机,将我整得焦头烂额。蒙生一副无助的样子,说求你了,帮我一把,我这个弟弟不知道是为什么,突然变得连我都不认识了。这不,把他嫂子都给轰跑了。过后我得问问蒙土,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只好一遍遍劝酒,蒙土才逐渐地进入到一种朦胧的状态当中去,临睡前醉醺醺地总结说,若不是向我哥借一笔钱去做生意,我才不回来呢。
后来的情形是,兄弟俩的确有过一次慎重的交谈。蒙生问弟弟借钱究竟做什么生意?蒙土说是服装生意,就是从南边往北边倒腾的那种,中间的差价很悬殊,有相当不错的赚头。蒙土还说,他已经摸清了两边的行情,也有朋友愿意帮忙。在借钱的问题上,兄弟俩却产生了矛盾,蒙土的胃口太大,蒙生拿不出那么多的钱,只能象征性地给垫付一点周转金。蒙土就很不高兴,说蒙生当着有权有势的镇长,会没有人送钱送物?哄鬼去吧。蒙生说,我是一个走进大庙时间不长的小鬼,就敢接受贿赂?对弟弟说这样的话,已经够得上推心置腹了。蒙土却不理解,恶狠狠地说,你就等着吧,看我扯回来一块下雨的云彩。说罢,蒙土拂袖而去。至于蒙土在此之前干了些什么,譬如他回到西滩没有几天,却莫名其妙地去了南方。蒙生的解释是没顾得上问,兄弟俩就这样谈崩了。
这当然也是蒙生亲口对我说的。
蒙生以为弟弟蒙土又回到西滩,回到父母那里了,这反而使他感到很安慰。其实,蒙土从蒙生家离开之后,并没有再去西滩,而是搭汽车翻过贺兰山,然后坐火车第二次去了南方,从此不再回头。
我又似看到了宝元老汉。
宝元老汉的头发早已灰白稀少,像干旱的草滩那样了。还算宽阔的额头挤满无数褶皱,曲折地显现着一个小民的智慧。常年奔波使他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关节僵硬而突兀,每走一步都会发出一声闷响。即便是这样,宝元老汉每天清晨都要准确地登上屋旁的土岗,然后长久地端坐不动,寂寞地守望着西滩。也许,我们还应该看到宝元老汉的另一面,这就是他的本色。一个牧人对草场的神往,或者说是一个农民对土地的刻骨铭心。牧人也好,农民也罢,除去物质的具象的差别,精神的抽象的异同确乎已不存在。
宝元老汉却养了两个忤逆的儿子。
7
十年必有一次大旱。
又一个轮回接踵而止。宝元老汉同样谙熟这样的轮回,它像一个圆圆的“圆”,那运行的轨迹是清晰可辨的,一点都用不着大惊小怪。宝元老汉采取的方式只能是逆来顺受,面对无雨的天空和干旱的草滩,宝元老汉的眼睛里不存在任何敌意,默默地给这个“圆”让开了一条道儿,让它在草滩上恣肆横行,畅通无阻。是的,走遍天下有十全十美的地方吗?没有。家乡的麦地有旱的时候,这西滩也有旱的时候,这都是天定的。家乡有一句俗话说,该死的娃娃求朝天,不该死的活了一天又一天。祖宗操得,天操不得,天比祖宗大。敬畏苍天,这是宝元老汉倾尽一生收获的生命感悟。
西滩于是大旱。
西滩的大片地界寸草不生。野兔无影无踪。鸟雀敛声息气。裸露的黄土在訇然翻卷的旋风中扶摇直上,整个情形就像是古代杀戮者的马队驰过茫茫荒野。羊都饿极了,先是咀嚼骆驼啃剩下的粗柴根。羊没有了一点力气,喝水的时候不是站着,而是趴着跪着在槽边,前面进水后面出水,那肚子里的九九八十一弯肠子变做没有任何阻塞的水管。提起一只死羊掂一掂,轻得像个灯笼。有时,灵性的羊们默立在宝元老汉的脚下,求救地扬起下巴。羊是会哭的,哭起来无声无息,就似一个饿极了的却又很懂事的孩子。头顶上是干涩的阳光,四周是干涩的秋风,宝元老汉就那么长久地呆立着,和濒死的羊做着无声的交流。正是这些一个个欢蹦乱跳的生命,张扬了像宝元老汉这样的牧人的辉煌,生活也才变得有滋有味。干旱的日子里,羊对干草和饲料的消耗量很大,几乎就是靠着这些东西过日子。宝元老汉储备下的干草和饲料都已经所剩无几了。
毫无疑问,宝元老汉是一个堪称出色的牧人。但面对一场来势更加凶猛的干旱,宝元老汉还是显得有一点准备不足,那种沉重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牲畜的数量在这个十年一次大旱的轮回到来之时,减势迅速,西滩又笼罩着一种悲壮的气氛。
二百只羊。
十峰骆驼。
五头驴。
一匹马。
牛死得一头都不剩。
。。。。。
隐隐的阵痛之后,宝元老汉还能保持一种令人惊羡的镇定和平静,依旧不误时辰,每日清晨出屋登上土岗,端坐不动久久地凝望。其实,这些天里,宝元老汉端坐在土岗上和以往是有所不同的。他在考虑一个颇为重大的问题,并且做出了决定。
大旱之年,宝元老汉决定动用他的储备,也就是被他压在箱子底的那五万元钱。五万元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宝元老汉还是能够拿得出来的。这笔钱是他们老两口子用来养老防身的,不到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动的。现在要全部拿出来买草买饲料,羊毛出在羊身上,这话很有道理。是该往出拿这一笔钱的时候了。
这是天意啊。
出乎意料的是,宝元老汉压在箱子底的那五万元钱却不翼而飞了。这个不甚高明的窃贼轻而易举地捅开了老式的铜锁,高明的是偷走钱后没忘了再将铜锁锁好。在蒙土离家出走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宝元老汉对此竟然一无所知。蒙土离去的最初几天,宝元老汉的心里也确曾有过不安,但还是被儿子的不恭不敬给气得够戗,作为父亲的尊严受到了不应有的伤害。又想蒙土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无非是去了镇上,去了他哥哥蒙生那里。这样也好,让蒙生好好劝一劝,用不了多少日子,蒙土就还得回来。宝元老汉对蒙土的离去,采取的是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他等着让儿子自己回心转意,到了那个时候,蒙土就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于是,蒙土离家出走数日之后,宝元老汉才发现五万元钱已不复存在,仅剩下那张半尺见方的草场承包书。
生活中的突兀和偶然,往往具有一种隐示的作用。
蒙土偷走了五万元钱,又将挂在墙上的日历一张一张地撕得粉碎。纸片撒了半地,狼藉得不堪人目。正是蒙土这种不可理喻的近似疯狂的举动,最终引起了宝元老汉的思考。
这样的细节在宝元老汉长达几十年的生涯中还是第一次出现,因而显得突兀。生活总是由大量的细节组成的,然后一点一点地切割生命。实际上日历对宝元老汉形同虚设,对一个牧民来说,时间往往是一个抽象的模糊的概念。日出而作,口落而息,天上的大太阳就是一口最为可靠的大钟。宝元老汉弄不清楚日历是什么时候是谁(只能是蒙土)挂到墙上的,更是忘了按日去撕,日历上显示的日子与真实的日子并不相符。可是对于蒙土就不是这样,他无法忍受西滩寂寞的日子对自己不安分的灵魂的折磨,对时间的敏感达到了疯狂的程度,便对着日历着实宜泄了一番。在这一番宣泄中,蒙土从中得到了某种启发,窃得五万元钱扬长而去……这应该是最符合逻辑的诠释了。
现在,日历上显示的日子就是蒙土离去的日子,真实可靠。
宝元老汉不知道,蒙土当时并没有去镇上他哥哥蒙生那里,而是中途搭汽车翻过贺兰山,然后坐火车去了南方,用这一笔钱吃香喝辣,逛了一遍改革开放后的半个南中国。蒙土去他哥哥蒙生那里,已经是从南方回来的事了。蒙土从南方回来去了他哥哥蒙生那里,后来又怎么样了?宝元老汉也同样不知道。
蒙土像一条鱼,在一张撒开的渔网中溜走了。
或者说,蒙土把宝元老汉和蒙生都“耍”了。
家贼难防啊,宝元老汉当时只是昏天黑地长叹了一声,气得差一点吐血,这笔钱是他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俗话说,养儿防老,这下倒好,宝元老汉至今没能吃上儿子的饭不说,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下的养老防身的钱却被儿子蒙土全部卷走了。对蒙土的这种行为,作为父亲的宝元老汉完全没有预料到。因为在宝元老汉的印象中,蒙土每逢假期回到家,整天闷在屋里,三棍子敲不出个屁来。狗日的,你这个不孝龟孙,老子等着你,老子等着你抖落光了这笔钱回来跪在我面前,到那个时候你就该死心塌地了。
打击是一个接一个的,宝元老汉默默地接受了。犹如一峰老骆驼,虽经无数磨难,却懂得忍痛负重;尽管身上有伤口,但还能慢慢地长出新肉。人可以被比喻为一头牛一只狐狸或者一只雄鹰一只小鸟,为什么不可以是一峰骆驼呢?
宝元老汉很像是一峰处在迟暮之年的骆驼。也就是在这些日子里,宝元老汉竟真切地怀念起自己的两个儿子了。他希望在镇上当镇长的蒙生回来一趟,更希望至今不知去向的蒙土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有话要说。西滩是蒙生的出发点,也是蒙土的停泊地。这样想着的时候,宝元老汉的眼里慢慢地溢出了一缕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