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睿接过宁远的手机,屏幕里,宋星染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色研究服,扣子严谨地系到领口。背景是明亮而冰冷的实验室,金属仪器泛着冷光,各种精密的显示屏上跳动着复杂的曲线和数据流。她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张脸!
在实验室冷白灯光的照射下,那张脸……那张脸几乎就是蓝梓灵的翻版!同样的眉眼轮廓,同样的鼻梁弧度,同样的唇形!甚至连那专注时微微抿唇的小动作,都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或许是气质。蓝梓灵是温婉的、灵动的,带着江南水乡浸润出的柔美,像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而屏幕里的宋星染,眉宇间凝结着冰雪般的冷静和理性,眼神锐利如手术刀,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实验室环境完美融合的、近乎无机质的精密感,像一块精心雕琢的寒玉。
视觉的冲击力远超想象!
隔着屏幕,在这种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如此近距离、高清地直面这张酷似挚爱的脸,尤其这张脸的主人还穿着代表着尖端科技与未知力量的实验服,身处一个冰冷理性的空间——这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极具冲击力的对比!
“轰”的一声,凌睿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他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微微贲起。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露台栏杆上,发出一声闷响。
太像了……像得让他心慌意乱,像得让他产生一种荒谬绝伦的错觉,仿佛蓝梓灵的灵魂被剥离了温软的身体,禁锢在了那件冰冷的实验服里,用着一种完全陌生的、没有温度的眼神看着他。巨大的震撼如同实质的海浪,将他瞬间淹没,几乎夺去了他的呼吸和思考能力。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中奔流的轰鸣声。他倏地转头看向身边的蓝梓灵,后者似乎并不惊讶。
屏幕那端的宋星染显然注意到了凌睿瞬间剧变的脸色和他失态的后退。她那双与蓝梓灵极其相似、却冰冷得多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了然,但更多的是平静无波,仿佛对这种因她容貌引发的震撼早已习以为常。
“倪先生。”
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清晰、平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没有丝毫多余的起伏,与蓝梓灵那温软如春水的嗓音截然不同,“抱歉,关于倪太太的后续恢复情况,有一些新的观察数据和理论推测,我认为有必要直接与您沟通。”
她的直白和开门见山,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陷入巨大视觉震撼和混乱思绪中的凌睿。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宋星染的眼睛上——那双眼睛虽然形状相似,但里面没有梓灵的温柔缱绻,只有冷静的分析和理性的光芒。这细微却本质的区别,像一根救命稻草,将他从那种荒谬的错乱感中拉回现实。
“……宋博士。”
凌睿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紧绷,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紧握手机的手指依旧泄露着内心的波澜,“灵儿可以一起听吗?”
他侧过身,目光下意识地再次确认身边那个真实的、温软的蓝梓灵依旧在安然的立在他身边。
“可以。”
宋星染似乎并未在意凌睿的失态,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边的一份电子报告上。她调整了一下镜头,让凌睿能看到报告上的一些关键图表和曲线。
“倪先生,首先,您不必过度担忧倪太太的身体健康。”
宋星染的语气是陈述式的,带着科研报告特有的客观,“根据最新的全身扫描和细胞活性监测数据,她的生理机能运转良好,甚至优于预期。之前受损的组织器官,在定向细胞重组和强化修复后,已基本恢复稳态。从生物医学角度,她的‘硬件’可以说是完全健康的。”
听到“健康”二字,凌睿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最沉重的一块基石。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的紧张褪去不少,但那份因她容貌带来的、深藏的不适感依然存在。
“但是,”
宋星染话锋一转,目光从报告移回屏幕,那双酷似蓝梓灵的眼睛直视着凌睿,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问题在于‘软件’,也就是她的意识、她的记忆。”
凌睿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屏住呼吸:“灵儿的记忆……”
“是的。”
宋星染点头,她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力求清晰准确,“我们之前预期,在生理结构恢复后,记忆会逐步自行回溯。目前的观察也证实了这一点,她确实在缓慢地‘找回’一些东西。但这个过程,远比我们最初设想的要复杂和……脆弱。”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组织更精确的语言:“倪先生,您可以把人的大脑,尤其是存储记忆的海马体及相关神经网络,想象成一个无比精密的图书馆。蓝小姐之前遭遇的意外,就像一场毁灭性的地震,不仅摧毁了图书馆的建筑(生理损伤),更将里面的书籍(记忆信息)震得七零八落,甚至许多书页被撕碎、混合、掩埋在废墟之下。”
“我们通过‘细胞重组’技术,修复了图书馆的建筑结构,让它重新变得坚固安全(身体恢复健康)。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散落的书籍会自动飞回原位,恢复原状。”
宋星染的声音冷静得像在讲解一个物理模型,“记忆的重组和恢复,是一个高度自主、极其个体化的过程。它依赖于大脑自身的修复机制、神经突触的重新连接、以及外界信息的刺激和引导。”
“倪太太能记得您,记得这个家,记得一些核心的情感联结,这说明她记忆图书馆的‘地基’和最重要的‘核心藏书’保存得相对完好,或者说,优先得到了修复。这是非常积极的信号。”
宋星染肯定了这一点。
“然而,”
她话锋再次转折,带着科研工作者特有的严谨,“那些细节性的、情景性的、时间顺序明确的‘书籍’——比如你们第一次见面的具体场景、她某年生日收到的礼物、甚至她昨天午饭吃了什么——这些记忆碎片,就像被震散在废墟各处的书页。大脑需要时间去‘翻找’、‘识别’、‘归位’。这个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可能因为一个熟悉的味道、一段相似的旋律、甚至一句无意中的话语,触发某个碎片,瞬间找回一段完整的记忆;也可能,有些碎片因为损坏过于严重,或者与其他碎片错误地粘连在了一起,导致记忆出现偏差、混淆,甚至永远无法完全复原,形成永久的‘空白’或‘错位’。”
凌睿静静地听着,宋星染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剖析,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他内心隐隐的担忧和侥幸一层层剥开,露出最真实也最残酷的可能。他想起蓝梓灵时而迷茫的眼神,想起她努力回忆时蹙起的眉头,想起那些她无法回答的关于过去的细节问题……原来,这并非简单的“慢慢想”,而是一场充满未知和艰辛的、大脑内部的浩大重建工程。
“所以,你的意思是……”
凌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沉重,“梓灵的记忆,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恢复到以前的样子?那些丢失的碎片,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
宋星染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显得格外冷静的无框眼镜,这是蓝梓灵绝不会戴的,凌睿为自己跳跃的思维感到吃惊,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倪先生,科学需要严谨。我无法给您‘是’或‘否’的绝对答案。从目前的数据模型和类似案例的统计分析来看,**完全恢复**到意外发生前一模一样的记忆状态,概率非常低。大脑不是硬盘,无法格式化后完美复原。但,**大部分核心记忆和功能记忆的恢复,达到基本不影响生活认知和情感联结的程度,是很有希望的。**”
她看着凌睿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语气稍微放缓了一点点,但依旧是陈述事实的口吻:“关键在于两点:第一,时间。记忆的自发重组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能需要数月,甚至数年。您需要有足够的耐心。第二,环境。一个安全、熟悉、充满积极情感刺激的环境,是促进记忆碎片重新连接的最佳温床。您和这个家,就是她最重要的‘外界信息刺激源’。您的存在、您的讲述、你们共同经历的环境重现,比如带她去你们曾经去过的地方,都在不断地向她的‘图书馆’输送着‘书籍编码’,帮助她的大脑进行识别和归档。”
宋星染的目光透过屏幕,仿佛能看穿凌睿内心的挣扎:“我理解这对您来说很难。您深爱着过去的那个完整的她。但现在,您面前的是经历了涅盘重生的蓝梓灵。她的身体里流淌着过去的基因,承载着对您深刻的情感,但她的记忆花园需要重建。您爱的是她的灵魂,而灵魂的核心——她对您的爱——并未丢失,不是吗?”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凌睿心中因那张酷似的脸和残酷的分析而堆积的阴霾。是啊,无论记忆是否完整,蓝梓灵看着他时,眼中那份纯粹的依赖、信任和爱意,是真实的,是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未曾因涅磐重生而磨灭。他爱的是她这个人,她的灵魂,而不仅仅是那些承载着甜蜜或痛苦的记忆片段。
巨大的震撼之后,是更深沉的领悟和一种豁然开朗的释然。凌睿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紧握手机的手指也松开了力道。他看着屏幕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眼神复杂,但那份最初的惊悸和混乱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明白了,宋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