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笼子——大众面包车里,大家望着动物瞧,我们原本以为也是些迷你品种。
“小马,”莉莉啜泣着说,“还有猩猩。”在一个侧面画了红色大象的笼子里,有只人猿正尖嘶不已。
“普通得很。”弗兰克说。
一只拉雪橇的狗绕着面包车走来走去,吠个不停。有个女侏儒朝它身上一骑。
“没老虎,”弗兰妮失望地说,“没狮子,没大象。”
“看到熊没?”父亲说。有个什么都没画的灰笼子,里头一个黑影不停摆动,随着自己才听得见的伤心小调打拍子——它鼻子太长、腰臀太肥、下巴太厚、爪子太短,要高兴起来大概很难。
“那是熊?”弗兰妮说。
还有个笼子似乎装满了鹅或鸡之类的家禽。看来这是个全靠马和狗撑场面的马戏团——加上一只猩猩,一头令人失望的熊;这就是我们种种奇思遐想仅有的回报。
等菲利回到车上,带我们往机场和维也纳而去,我回头望着艾略特公园里的一切,蛋蛋手里还抱着在场唯一称得上奇特的动物;听莉莉在我身旁哭个不停,我想象自己看见的是——小矮人走来走去,动物纷纷卸下,一团混乱——一整个名叫哀愁的马戏团,而不是菲利综艺班。母亲挥着手,尤里克太太和朗达·蕾伊跟着挥。麦斯·尤里克还在叫,但我们听不见了。弗兰妮跟着他的嘴形说:“四百六十四次!”弗兰克已经读起德文字典来,而向来不往回看的父亲坐在前座,和菲利扯着可有可无的闲话。莉莉还在哭,但她的眼泪跟雨滴一样无害。于是艾略特公园消失了,我最后望见蛋蛋夹在侏儒里努力地跑着,哀愁像个神像顶在他头上——供那些“普普通通”的动物顶礼膜拜。蛋蛋兴奋极了,张着嘴大叫,弗兰妮跟着他的嘴形低语:“什么?什么?什么?” 。 想看书来
07 哀愁再现(19)
菲利载我们到波士顿,弗兰妮去买母亲说的“城里人的内衣”,莉莉一路哭着逛过内衣卖场,弗兰克和我在手扶电梯上上下下。我们太早抵达机场,菲利很抱歉不能陪我们等,动物需要他照顾;于是父亲祝福他一切顺利——包括事先感谢他明天带母亲和蛋蛋到机场。弗兰克在罗根国际机场的洗手间被人“搭讪”,但他不肯对弗兰妮和我描述经过,只一个劲说他被“搭讪”了。他很愤怒,而弗兰妮和我也很生气,因为他不肯吐露更多细节。父亲为了让莉莉心情好些,买了一个塑胶提包给她。我们在天黑前上飞机,大约七点或八点起飞;夏日入夜的波士顿市区灯火半明半暗,天光还足够清楚地看到港口。这是我们头一回坐飞机,大家都高兴得很。
我们一整晚都在海上飞行。父亲从头睡到尾。莉莉不肯睡;她一直望着黑暗,还报告说她看见两艘远洋客轮。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闭起眼睛,我看见艾略特公园变成一个马戏团。儿时到过的场所大半不会随记忆变得更加美好。我想象回到得瑞的情景,不知菲利综艺班会使邻近更加兴旺,还是适得其反。
早上七点三刻——或者八点三刻,我们降落在法兰克福。
“Deutschland(德国)!”弗兰克说。他带我们穿过法兰克福机场,大声念出所有的标志,和外国人彬彬有礼地交谈,准备转机到维也纳。
“我们才是外国人。”弗兰妮一再低声说。
“Guten Tag(日安)!”弗兰克对来往的陌生人一一寒暄。
“他们是法国人,弗兰克,”弗兰妮说,“我确定。”
父亲差点搞丢护照,因此我们把护照用两条粗橡皮圈绑在莉莉手上;然后我抱起莉莉,她似乎已经哭得筋疲力尽。
我们在八点三刻或九点三刻离开法兰克福,抵达维也纳时差不多正午。这架飞机小得多,飞行时间很短,但震动得很厉害。看到莉莉吓坏了,弗兰妮说,为了母亲和蛋蛋,希望明天天气好些。弗兰克吐了两回。
“说德文啊!弗兰克。”弗兰妮说。但弗兰克难过得没工夫理她。
等到了弗氏旅馆,还有一整天外加一早上可以准备迎接母亲和蛋蛋。我们一共在空中飞了八小时——从波士顿到法兰克福花了六到七小时,其他是转机的时间。母亲和蛋蛋预定稍后在第二天晚间出发,从波士顿飞往苏黎世。转机到维也纳大概要一个钟头,而从波士顿到苏黎世需要大约七小时,和我们到法兰克福的时间相等。但是母亲和蛋蛋(还有哀愁)没等到苏黎世就落地了。离开波士顿不到六小时,她们的飞机斜着坠毁在大西洋里,就在法国本土的海岸线边。
就我后来(无关理智)的想象,知道她们不是在黑暗中坠落,而且看得到远方的土地——因此或许还抱着一线希望,多少令人感到些微安慰。大家都希望当时蛋蛋睡着了,虽然不太可能,他一定全程都醒着,哀愁在膝上颠簸不已,蛋蛋一定挑靠窗的位子坐。
我们事后获悉,意外发生得很快:但一定还来得及让机上人员发出警告,无论用的是哪种语言。母亲也来得及亲吻蛋蛋,把他抱紧,蛋蛋也来得及问“什么”。
虽然我们搬进了弗洛伊德的城市,我必须说,你不能太高估梦的意义;我梦见母亲的死并不真确,而且再也没有梦过第二次。她的死或许勉强可以硬说是白衣人造成的,但载她离开的并不是白帆船。她从天上直直坠落到海底,旁边是她的小儿子,抱紧了哀愁尖叫。
救难机首先发现的自然是哀愁。当他们试着在早晨灰蓝的海面上寻找碎片,好确认残骸所在的时候,有人看见一只在水里浮浮沉沉的狗。仔细观察之下,他们确定狗也是罹难者之一;机上无人生还,救难人员当然也不会知道,狗其实早就死了。对于哀愁引导他们找到飞机残骸这件事,我们剩余的家人都不感惊讶。之前弗兰克就证明过,哀愁会浮起来。
后来弗兰妮说:我们得注意,哀愁“下一次”不知会以什么模样出现。我们得学着辨认各种不同的姿势。
弗兰克沉默无语,想着复生的可能性,这对他本是一大奥秘,现在却成了痛苦的源泉。
父亲得去认尸,他把我们留给弗洛伊德照顾,自己搭火车去。后来,父亲便很少提到母亲和蛋蛋,他向来不往回看,而且照顾我们的职责也不容许他沉湎在回忆里。不用说,他心里一定觉得这才是当年弗洛伊德要母亲原谅他的地方。
莉莉哭了又哭,她始终明白:小小的菲利综艺班才是更好相处的对象,无论从什么角度看。
而我呢?蛋蛋和母亲走了,哀愁不知变成什么样子,或许躲在新的伪装下。我只知道,我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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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哀愁浮起(1)
朗达·蕾伊——通过对讲机,她的呼吸曾是我最初的诱惑;偶尔在梦中,我仍会忆起那双手温暖、有力而沉重的感触——她一直没有离开第一家新罕布什尔旅馆。她一直效忠菲利综艺班,服侍他们无微不至——也许是随着年纪渐长,她发现与其伺候一般成人,还不如帮侏儒服务铺床来得舒服些。后来菲利写信通知我们,朗达·蕾伊在睡梦中过世了。自从失去母亲和蛋蛋,我就不信世上有“死得其所”这回事,但弗兰妮说朗达就是如此。
至少比不幸的麦斯·尤里克好多了——他死在新罕布什尔旅馆三楼的一个浴缸里。也许,麦斯为了被迫放弃迷你卫浴设备及四楼心爱的避风港这回事,还在怄气;我猜,他一想到头上住着一群侏儒,就算实际上没听到什么,一定也饱受折磨。我始终觉得,夺走麦斯老命的一定就是蛋蛋藏哀愁的那个浴缸——毕竟小点塔克差点也吓死在那儿。菲利并没有说是哪一个,只说在三楼。麦克显然是洗澡时中风溺毙的,一个在海上出生入死的老水手竟被一个浴缸终结掉,令可怜的尤里克太太平添万分苦痛,深深觉得麦斯死非其所。
“四百六十四次!”每回提到麦斯,弗兰妮总不忘这一句。
尤里克太太现在还是菲利综艺班的厨子——证明她简单实惠的厨艺和人生观就是经得起考验。有年圣诞,莉莉寄给她一张手写的纸卷,上面用漂亮的书法写着某个盎格鲁撒克逊无名诗人的句子:“谦逊的人,上帝派遣的天使赐他们勇气、力量和信仰。”
阿门。
不用说,菲利一定也有看护他的天使,他在得瑞终老,整年都住在新罕布什尔旅馆里(当他不再带着新的一批侏儒出外献艺,也不做冬季巡回演出时)。莉莉每次想起他便难过,也许她一开始怀念的只是菲利的身材,但后来莉莉一想到菲利,脑里浮现的则是,如果我们留在菲利的新罕布什尔旅馆里,不搬来维也纳会是什么景况——她于是想象,如果没有失去母亲和蛋蛋,我们的生活一定大不相同。只是当时没有“上帝派遣的天使”可以拯救她们。
在1957年的维也纳,全城的建筑物到处都是空隙,四下都是通风的断垣残壁,跟刚轰炸过一模一样。在一片瓦砾、周边通常曾是游乐场的平地上,清理过的碎石虽然排得整整齐齐,仍然令人觉得里头藏着没爆炸的炸弹。从机场到市郊的路上,我们看到一辆用水泥固定在地下的俄军坦克,大概是某种纪念碑。炮塔上开着花,长长的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