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的狂暴声浪已经退潮,留下的是一种令人耳膜刺痛的、真空般的死寂。空气中,血的气味、异能过度释放后产生的臭氧焦糊味、以及被雨水激起的潮湿尘土味,三者混合成一种复杂而刺鼻的宣告,宣告着此地曾发生过何等惨烈的搏杀。
陈楚站在酒吧门口的台阶上,他没有去看那些围观者,也没有理会身后同伴们各异的目光。
此刻,陈楚的整个世界被一种巨大的、内在的轰鸣所占据,那不是胜利的欢呼,而是他自己的心脏,在经历极限的透支后,发出的沉重、疲惫、如同战鼓擂动的声音,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肌肉纤维的酸痛,提醒着他刚刚那场战斗的代价。
陈楚赢了,他杀死了罪龙,这个认知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沉在他的意识深处,却没有激起半点喜悦的涟漪。
陈楚的身后,是异能者们,此刻正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分崩离析。拳神,那个以双拳硬撼星舰装甲的男人,正低头反复揉捏着自己青紫肿胀的指关节,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他的眼神复杂地投向陈楚的背影,那里面有并肩作战后的疲惫,有对陈楚强大实力的认可,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沉甸甸的质问。
不远处的余任飞,则显得焦躁不安。
周全他们都是神情凝重。
他们不是一群凯旋的英雄,更像是一群刚刚从一场豪赌中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唯一的战利品,是一个即将压垮所有人的虚名……
……
就在陈楚他们站在拳击酒吧门口的时候,两个穿着医护制服的工作人员抬着一副简易的金属担架,正从酒吧幽暗的通道离开,担架上躺着的,正是“罪龙”。
罪龙的“尸体”呈现出一种极不寻常的状态,那不是一具在死亡中获得安宁的躯壳,而更像是一座刚刚经历过剧烈地质活动的火山,虽然暂时平息,但内部的岩浆仍在奔腾,他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诡异的、微弱的痉挛状态,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蠕动,胸口那个由陈楚全力一击造成的贯穿伤,狰狞而可怖,创口的边缘已经开始呈现出一种非人的、金属般的暗色光泽。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最深处,似乎有一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光芒,在随着他那几乎停止的心跳,进行着一种极其缓慢、但又极富韧性的搏动,这光芒太过微弱,被血污和破碎的组织所掩盖,在场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担架被抬下台阶,其中一个医护人员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担架随之倾斜,罪龙那只毫无生气垂落的手臂,正好扫过地面的一滩积水,积水不深,却清晰地倒映出上方的一切——灰暗的天空,闪烁的霓虹,以及那只垂落的手。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魔鬼般的细节发生了。
在无人察觉的、光怪陆离的水中倒影里,罪龙那本应彻底松弛的手指,以一种违背所有物理法则和生理常识的、痉挛般的姿态,猛地蜷曲了一下。那动作极快,极轻微,仿佛只是水面被雨点击起的一圈无意义的涟漪。但那确实发生了——一次充满了生命意志的、来自地狱深渊的收缩。
没有人看到,医护人员迅速稳住了担架,匆匆离去,那滩见证了秘密的积水,很快又被新的雨点打得波澜不惊。
陈楚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把罪龙当成了一个普通的人类,认为刺穿心脏就等于生命的终结,但要想彻底杀死罪龙,唯一的途径,或许是击碎其头部。
陈楚不知道,那个被他亲手制造出来的“致命错误”,正被抬往城市的阴暗角落,准备开始它真正的、远比之前恐怖百倍的新生……
……
星际民宿的巨大客厅,与其说是一个休憩之所,不如说是一座悬浮于星海之上的华丽舞台,近二十米高的穹顶上,模拟着深邃的宇宙,星辰缓缓流转,偶尔有纤细的流星划过,美得不真实。一面完整的墙壁是单向的观景舷窗,窗外,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碟形星。
此刻,这片空间却像一个被抽干了空气的玻璃罩子,变成了一座美轮美奂的牢笼。华丽与广阔,非但没有带来慰藉,反而以一种残酷的对比,无限放大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渺小与窘迫。
空气凝滞、沉重,仿佛连穹顶上流转的星光,都被这股压力压得黯淡了几分。
寂静,是此刻唯一的主旋律,但在这片主旋律之下,却交织着无数细微而刺耳的杂音,它们像一把把精密的刻度尺,精准地丈量着房间里每一寸空间的紧张情绪。
压抑的沉默,并非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每个人的内心,都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他们都在等待,等待那个坐在风暴中心的人——陈楚,给出一个解释。一个能安抚他们,能说服他们,能让他们相信放弃偿还三万亿债务去杀死一个人的理由。
他们的沉默,不是统一的,而是由无数种负面情绪——愤怒、焦虑、恐惧、悲观、怨恨——共同编织而成的一张巨网,而陈楚,就坐在这张网的中央。
陈楚压根就没想过要解释,因为,他无法解释。
如何向这群已经被三万亿债务压得喘不过气的人,解释自己那种近乎野兽直觉般的不安?
如何描述罪龙在战斗中,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种对生命最纯粹的、非人的蔑视?
如何说明他感觉到的,罪龙那具躯壳里,隐藏着一种远超异能范畴的、更加古老和邪恶的本质?
陈楚说不出口,因为这些都是感觉,是预兆,是无法用证据和数据来支撑的直觉,在三万亿这个铁一般冰冷的现实面前,任何“感觉”都显得苍白、可笑,甚至像是一种为了维护个人尊严而编造的拙劣谎言。
陈楚知道,只要他开口解释,他得到的不会是理解,而是更深的质疑和嘲讽,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陈楚很清楚,他放过罪龙,绝不仅仅是债务豁免那么简单,那是纵虎归山,是打开潘多拉的魔盒,未来可能会发生的、更加惨烈的灾难,他无法向任何人证明,只能由自己来阻止。
陈楚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那张宽大的单人沙发上,窗外是璀璨星河。
终于,在众人的目光之下,陈楚缓缓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冰凉的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