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无人敢点破。
点破皇帝装病避敌,是何等大逆不道?
此时此刻,谁出头,谁就可能接下这烫手的山芋!
白时中眼观鼻,鼻观心,入定老僧;李邦彦低头研究着自己靴尖上的尘土;王时雍喉咙滚动,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大家看着地上那滩参汤渍痕,仿佛能看出花来,满殿朱紫闭口不言。
赵佶躺在临时挪来的软榻上,喘息稍定,目光在死寂的大殿中巡梭。
那眼神,虚弱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他再次抬手,梁师成立刻会意,又奉上纸笔。朱砂笔尖悬停,赵佶气若游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诸卿国事,危殆至此,朕已无能为力…尔等何以教朕?”
他将球踢给百官。
众臣的头垂得更低了,殿内空气凝固得几乎令人窒息。
“朕想静休。。养病,属意太子兼开封牧处理政事,诸卿何意?”
这是打算干嘛?让太子出来顶事吗?那官家你又打算做什么?百官不禁心里暗问。
“官家不可!”
依旧还是李纲站了出来,“官家圣体既已难支,当效天宝故事,以安社稷!”
这一句天宝故事,如同在滚油中泼进冷水,瞬间炸开了锅!玄宗仓皇幸蜀,肃宗灵武(灵州)自立,这几乎是赤裸裸地预言亡国奔逃与权力更迭的血腥!
李纲无视背后的骚动与抽气声,继续昂首陈词,字字如凿,句句似刀:
“金虏猖獗,已破中山,汴京门户洞开!天下安危,悬于呼吸!官家此刻若仅命太子监国,是守常礼而忘大义!太子名分未正,以储君之身暂摄国事,何以号令四海?
何以聚天下勤王之师?官家难道还能指望,自身居深宫避位,便能令前线将士舍生忘死,挽狂澜于既倒?
此乃痴人说梦!唯有即刻内禅,传位太子,使新君名正言顺,承继大统,方可收天下将士民心,以天子之威,号令各方,死守社稷!否则!”
李纲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逼视御榻,“否则,待到胡骑踏破汴水,玉石俱焚,那时就不是官家愿不愿退位,而是能不能保全性命宗庙的问题了!”
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朝堂上虚伪的沉默和装聋作哑的迷雾!引玄宗旧事更是诛心之论,暗示若不主动退位,结局只会更加不堪。
殿内落针可闻,群臣被这大胆至极却又切中要害的言论震得失了魂魄。几个老臣的貂蝉冠微微颤动,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软榻上的赵佶,身体僵硬了一瞬,藏在道袍下的手却悄然握紧又松开。
李纲的话,字字句句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却也给他指明了一条体面的退路,也罢,原本他是不愿意禅位的,可眼前再不禅位就没有逃走的机会,万事保命为上,权利还有夺回来的机会。
瞬息间想明白这一切,他那双因“病笃”而显得浑浊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挣扎掩盖。
他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叹了口气。
他再次颤抖着抬起手,朱砂笔蘸满了浓墨,在澄心堂纸上缓缓拖动,这一次,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皇太子…可…即皇帝位。”
八个字,重若千钧。
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拉开了另一场荒诞大戏的序幕。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过重重宫墙,直抵东宫。
太子赵桓,这位素来以温良恭俭著称储君,正在书斋中临摹其父最得意的《腊梅山禽图》。
听闻父皇急召,他心中已是不安,待传旨的内侍省押班蓝从熙神色凝重,一字一句念出那“可即皇帝位”的诏命时,赵桓手里那支上好的兔毫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绢素上,浓黑的墨汁迅速晕染开,将那傲雪寒梅污成了一团绝望的墨渍。
“不!不!!”
赵桓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中衣后背瞬间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