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没有刻意隐藏气息,走了过去,脚步声惊动了地上的几片落叶。
了尘似乎察觉到来人,缓缓睁开眼。
那双浑浊的、仿佛蒙着尘翳的眼睛看向沈砚,依旧平静无波,既无惊讶警惕,也无好奇热情,只是淡淡地看着,仿佛在看一棵树,一块石头,一种与己无关的自然景象。
“阿弥陀佛。”沈砚率先开口,模仿着游学士子好奇又谦逊的语气,拱手道,“这位法师请了。在下江南林凡,游学至此,见宝刹宏伟,心生敬仰。方才在前殿听了一场慧明法师主讲的《地藏经》法会,感人肺腑,令人落泪,心中有些许感悟,却又有些困惑难以开解,见法师在此静修,气度不凡,故冒昧前来,想请教一二。”
他刻意提及刚刚那场华丽而空洞的法会,想看看了尘的反应。
了尘双手合十,还了一礼,动作略显迟缓,声音沙哑平淡:“居士有心了。贫僧了尘,不过一云水僧,见识浅薄,懵懂愚钝,恐难解居士心中之惑。佛法博大精深,居士若有疑问,当请教寺中慧明法师那般的高僧大德才是。”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明显的疏离与回避,似乎不愿与人多言,尤其不愿深入探讨任何佛法义理。
沈砚注意到,了尘在说话时,会下意识地侧耳倾听那远处传来的、微弱的诵经声,仿佛那持续的法音对他而言才是更好的陪伴与滋养,与人的交流反而是一种干扰。
“寺中法师自然高妙,慧明法师更是辩才无碍。”沈砚顺势在一旁的青石上坐下,仿佛不在意对方的冷淡,继续深入,“只是在下愚钝,方才听经时,虽被法师悲悯之情打动,落泪不止,但细细想来,慧明法师所言,似乎于经中‘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大愿心、大勇猛精神,着墨不多,反而更侧重于孝道感天与布施功德之果报。不知法师对此等侧重,有何高见?”他这个问题直指核心,试探了尘对佛法真实义理的理解层次。
了尘眼皮微抬,看了沈砚一眼,那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与困惑,似乎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士子”会问出如此触及义理核心、甚至带点质疑意味的问题。
这超出了他通常“食用”的法音范畴。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种空洞的平静,再次侧耳听了听远方那令他“舒适”的诵经声,那声音似乎迅速填补了因思考而产生的细微“不适”。
他淡淡道:“佛法八万四千法门,方便多门,贵在契理契机。法师随缘说法,观机逗教;居士随缘听闻,各取所需。皆是因缘,何必执着于是非高下?”
这话听起来似是而非,圆滑无比,完全回避了问题核心,是一种标准的、不担责任的“和稀泥”式回答。
沈砚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恍然,仿佛被点醒:
“原来如此,是在下执着了。听法师一言,茅塞顿开。只是…在下还有一问:听闻佛法,除了心生感动、悲泣落泪,除了慷慨布施、祈求福报,是否更应依教奉行,思惟其义,观照自心,以求破迷开悟?若只听个热闹,求个心安,得个感动,岂非如入宝山,只见金银闪烁,却错过了真正的无价珍宝?”
了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似乎对沈砚这种“追根问底”、“寻求实质”的态度感到明显的不适甚至排斥。
这与他赖以生存的“空洞法音”完全相悖。
他再次侧耳,更加专注地倾听远方的诵经声,那平稳悠扬的声调仿佛是他最好的精神食粮和避难所,迅速抚平了他细微的情绪波动。
他缓缓道,语气中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意味:“居士过于着相了。能闻法音,即是殊胜缘法。能生清净信心,能生欢喜之心,即是莫大功德。法音即是甘露,能滋润根器。何必强求思惟观照?徒增分别妄想,反生烦恼障碍。”
他的话语中,隐隐将“听闻法音”的形式与感受,置于了“思惟义理”、“观照实相”之上,甚至将深入思考视为一种障碍。
沈砚此刻几乎可以完全确定,眼前这位了尘,绝非寻常行脚僧。
他对佛法的理解浮于表面,甚至存在根本性的扭曲,却对“听闻法音”本身有着异乎寻常的、近乎本能的依赖和满足感。
他仿佛一个只靠喝糖水维持生命的人,对真正的粮食毫无兴趣,甚至排斥。
就在这时,寺中的日常课诵结束了,诵经声和木鱼声戛然而止,周围瞬间陷入一片山林固有的寂静。
了尘几乎是立刻,脸上那丝极其微弱的“享受”与“满足”感消失了,恢复了彻底的枯寂与空洞。
他甚至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轻轻用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那原本微不可察的、随着诵经节奏的起伏也完全停止了。
他看向沈砚,眼神中多了一丝明确的送客意味,语气更加平淡:“课诵已歇,山林寂静,正是安心时。贫僧需静修了。居士请自便。”
沈砚知道再问下去也已无益,便从善如流地起身:“是在下叨扰了,多谢法师指点。”他拱手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