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远去,歌舞升平的假象被深沉的夜色彻底吞噬。
庆城府地下,一间刻意营造出隔绝与隐秘的密室,成为了此刻真正决定人心向背与命运走向的舞台。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孤零零的油灯,豆大的火苗顽强地对抗着四周粘稠的黑暗,在粗糙的石壁上投下三个被拉长、扭曲、不断摇曳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土石的气息、灯油的腻味,以及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凝重。
武阳坐在一张简朴的木椅上,他已卸去象征权力与杀伐的甲胄,仅着一身深色布衣,刻意收敛了战场上那逼人的锐气。
然而,那双历经血火淬炼、近日又因真劲突破而更显深邃的眸子,在跳动的灯光下,依旧如寒潭般深不见底,隐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的对面,正是曾经的庆城守将,如今已成阶下囚的荀仲业。
镣铐虽已除去,但无形的枷锁似乎仍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使他原本挺拔的身姿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佝偂与疲惫。
他脸上的皱纹仿佛一夜之间深刻了许多,鬓角的白发在昏黄光线下格外刺眼,唯有那双曾经执掌数万大军、洞悉战场变幻的眼睛,此刻虽布满血丝,却仍固执地残留着一丝不肯完全熄灭的傲岸与警惕。
在两人侧方,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坐着蓝延煜。
这位早已被擒获的魏阳将军,神情复杂难言。
他时而看向武阳,目光中带着经过时间沉淀后愈发坚定的信服;时而又望向荀仲业,那眼神里交织着旧日的袍泽之情、物伤其类的悲悯,以及一种试图传递某种信息的急切。
“荀将军,请。”
武阳的声音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他亲手执起一把温在红泥小炉上的陶壶,将滚烫的开水注入一个素色瓷杯,茶叶在杯中舒展开来,氤氲出淡淡的清香。
他将茶杯轻轻推到荀仲业面前,
“此地简陋,唯有清茶一杯,聊表敬意,暂解劳顿。”
荀仲业的视线落在茶杯升腾的热气上,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混合着讥讽与悲凉的冷笑。
“武阳,何必多此一举?胜者王侯败者寇,自古皆然。我荀仲业既已城破被擒,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是枭首示众,还是槛送你们联军大营,给个痛快便是。这般软刀磨人,非英雄所为。”
他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武阳并未因这带刺的话语而动怒,他缓缓放下陶壶,目光平静地迎向荀仲业。
“将军此言差矣。武阳今日请将军来此,并非为了炫耀武功,更非为了折辱败将。实是心中有几个关乎天下、关乎苍生、亦关乎‘忠义’二字的疑惑,想与将军这等沙场宿将、国之柱石,坦诚一叙,以求印证。”
“忠义?”
荀仲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的讥诮之色更浓,
“你,武阳,拥兵自重,攻掠侵犯我魏阳国土,杀戮官军将士,也配与我谈论忠义?尔等之行,与乱臣贼子何异?有何面目在此妄谈苍生天下!”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积郁的愤懑。
面对这尖锐的指责,武阳的眼神反而更加沉静,如同深潭,不起波澜。
“将军骂得好。”
他竟点了点头,
“若依循旧制,按部就班,我武阳确是逆臣无疑。然,将军可曾睁眼看过这天下?可曾侧耳听过这民声?”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沉痛而有力,
“自这一任魏阳王掌权以来,魏阳国战事连绵不休,多少青壮埋骨他乡?境内赋税如虎,苛政如刀,层层盘剥,百姓卖儿鬻女犹不能完税!官府豪强勾结,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此非史书旧闻,而是将军治下曾真实发生过的惨剧!敢问将军,这难道就是您所要效忠的‘朝廷’?这难道就是您所要维护的‘秩序’?”
他停顿了一下,让那血淋淋的画面在荀仲业脑中短暂停留,然后继续道,声音里注入了一种近乎理想主义的热忱。
“我靖乱军,之所以与楚烈国联合讨伐魏阳,非为个人权位,实为‘止戈平乱,还政于民’!我们要止的,是魏阳王为一己私欲而妄动的不义之戈;要平的,是这官逼民反、盗匪蜂起的祸乱之世;要还的,是一个能让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衣,老者有所养,幼者有所教,天下万民能安居乐业的清平世界!将军,您告诉我,忠于这样一位视民如草芥的暴君,是忠吗?顺应这腐朽透顶、吸食民髓的旧制,是义吗?真正的忠义,难道不应该是忠于这天下兆民,义于这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