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药香掠过青阳城头时,沈砚之终于能扶着廊柱站稳。他望着庭院里新抽芽的杜仲,枝干上还沾着晨露,指节残留的炭火气是连日熬药的印记,喉间那股缠绵半月的灼痛感,正随着最后一剂“清喉汤”的余温,缓缓散入风中。
“大人,北境急信!”亲兵叩门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递来的信纸边角沾着驿马的汗渍,墨迹被晕开少许。沈砚之展开信纸,目光扫过字迹,眉头先松了半分——北境三城疫症已控,最后一例发热者今日已能下床行走,连负责煎药的医童都能歇口气了。可再往下读,他捏着信纸的指腹骤然收紧,指节泛白:邻邦苍梧国昨夜关闭了所有边境关卡,连往年春瘟时畅通的药材商道,都设了三重岗哨,青阳城里仅存的甘草、当归,按每日给痊愈百姓巩固药效、军营伤兵治金疮的用量算,撑不过十日。
青阳城地处大曜与苍梧交界,像块楔在两国间的暖玉。往年每到春瘟时节,大曜境内药材稀缺,全靠苍梧山脉里的野生药材补给——那里的甘草更甜,当归更肥,连治金疮的独活都带着山间的清劲,药效比大曜本地药材强上三成。如今商道一断,刚痊愈的百姓没了“固本汤”的原料,怕是要复发低热;城郊军营里,三十多名被流矢擦伤的士兵,伤口已开始泛红,若没了独活煎的药汁清洗,极可能溃烂。
沈砚之捏着信纸绕廊三圈,鞋尖踢到廊下的药渣桶,里面还剩着昨夜熬药的药渣。他忽然顿住脚,想起半月前疫症最烈时,青阳城连治高热的柴胡都断了货,是苍梧国医丞林越趁着夜色,悄悄从边境送来了一箱“雪参”——那雪参产自苍梧极北的雪山,须根完整,断面呈半透明的玉色,切片煮水喝,当日就能压下高热,正是克制此次时疫的关键。
“备马,带两名亲兵,去苍梧边境。”沈砚之转身回屋,披了件素色长衫,又从药箱里取了个白瓷瓶,里面装着刚研磨好的“退热散”——这是他在治疫时改良的方子,用薄荷、荆芥掺着少量地龙,比寻常退热药起效更快,且不伤脾胃。
两刻钟后,三匹快马抵达苍梧边境关卡。黑衣卫兵执戟拦路,甲胄上的铜钉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大曜境内刚过疫症,任何人不得入内!”沈砚之勒住马,从怀中掏出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林越送雪参时一并交给他的,玉佩上刻着个“林”字,边缘还留着细微的打磨痕迹。卫兵见了玉佩,脸色微变,转身进岗亭通报。
不多时,一身青布医袍的林越匆匆赶来,眼眶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连鬓角都沾着药末,显然也是多日没歇。他拉着沈砚之躲进关卡旁的茶寮,刚坐下就压低声音道:“沈大人怎敢此时过来?我国太子前日染了怪病,高热不退,夜里还说胡话,陛下疑是大曜疫症传入,昨日一早便下了令,封了所有商道和关卡。”
沈砚之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心中忽然一动,从怀中取出那个白瓷瓶,推到林越面前:“我这有‘退热散’,是改良的治疫方子,对高热极有效。你若信我,拿去给太子试试。”
林越刚要伸手接瓷瓶,茶寮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两人抬头望去,只见苍梧国将军蒙烈带着一队骑兵疾驰而来,玄色披风在风中翻飞。蒙烈翻身下马,大步走进茶寮,见了沈砚之,眉头瞬间拧成疙瘩,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大曜疫症刚过,沈大人此时入境,是想将病气带进苍梧?”
沈砚之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拿起瓷瓶,递到蒙烈面前:“将军莫急。此药是我专为退热制的,若将军信我,先将它送去东宫。若太子三日内能退热,咱们再谈商道之事;若无效,我愿留在苍梧,听凭陛下处置。”
蒙烈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扫过沈砚之苍白却坚定的脸,又看了看一旁急得直搓手的林越,终是接过瓷瓶,塞进怀中,翻身上马:“我这就送药去都城,若太子有半分差池,我定不轻饶!”说罢,一扬马鞭,骑兵队朝着苍梧都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林越松了口气,端起茶盏猛灌了一口,“沈大人有所不知,蒙将军是太子的舅父,对太子比亲儿子还上心。若太子能好,他定不会再拦着商道。”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铺在桌上,“这是苍梧境内药材产地的分布图,你看,甘草多产自南部的云溪谷,当归在东部的雾灵山,若商道能开,我让人先调一批过来,解青阳的燃眉之急。”
沈砚之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心中一暖。他想起疫症最烈时,林越不仅送来了雪参,还悄悄带着三名苍梧医士,混在青阳的医队里帮忙,白日里给百姓诊脉,夜里就和他一起研究药方,连一口热饭都顾不上吃。
“多谢林兄。”沈砚之握着林越的手,指尖传来对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抓药、碾药磨出来的。
接下来的三日,沈砚之住在苍梧边境的驿馆里,每日都在修改药方。他担心太子体质与寻常百姓不同,特意将“退热散”的剂量调整了三次,还写下详细的服用方法,用温水送服,忌生冷油腻。林越则每日往返于驿馆和都城之间,带来太子的消息:第一日,太子喝了药,午后高热退了少许;第二日,太子能开口说话,还喝了小半碗粥;第三日清晨,太子已能坐起身,甚至问起了窗外的海棠开了没。
第三日午后,沈砚之正对着药方琢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林越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举着一张明黄的圣旨,声音都在发颤:“成了!太子昨夜彻底退了热,陛下说要亲自见你,还让我快把你请去都城!”
苍梧国王宫的偏殿里,檀香袅袅。老国王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头发已有些花白,见了沈砚之,立刻起身迎上来,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语气里满是感激:“若不是沈大人的药,孤的太子怕是……孤都已经让人准备后事了。”
沈砚之躬身行礼:“陛下客气了。臣不过是尽了医者的本分。其实此次大曜疫症,若不是林医丞悄悄送来雪参,我们也撑不过最艰难的那几日。”
老国王闻言,握着沈砚之的手顿了顿,忽然沉默了。他走到窗边,看着殿外飘落的柳絮,缓缓道:“孤知道,封了商道,苦了两国百姓。可太子是孤的心头肉,他病重时,孤一时乱了方寸,只想着不能让苍梧百姓也染病,却忘了青阳百姓还等着药材救命。”
沈砚之趁机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青阳与苍梧接壤,历来唇齿相依。大曜有粮,苍梧有药,往年互通有无,两国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如今大曜疫已平,苍梧太子也痊愈,不如重新开放药材商道,再订个‘互援之约’——日后哪国再有疫症或灾荒,另一国需优先供应药材与粮草,且免除半年关税,如何?”
老国王眼睛一亮,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蒙烈。蒙烈立刻抱拳道:“陛下,沈大人所言极是。前日我去东宫探望太子,见他精神极好,还说那‘退热散’喝着不苦,比太医院的药舒服多了。若能与大曜互通药材,日后我国再遇疫症,也有了保障;且大曜的粮食充足,咱们苍梧有时遇上旱灾,也能从大曜调粮,这是双赢之事啊!”
老国王点了点头,转身对身后的太监道:“传孤的旨意,即日起,开放所有药材商道,允许两国药商自由往来,免除半年关税。另外,让礼部拟一份‘互援之约’,明日就与沈大人签字画押。”
太监躬身领旨,快步走出偏殿。老国王又拉着沈砚之坐下,让人端来刚沏好的雨前茶,“沈大人,孤听说你为了治疫,自己也染了病?如今身子好些了吗?”
“谢陛下关心,臣已无大碍。”沈砚之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香混着药香,在舌尖散开。
当日午后,苍梧国的圣旨传遍了边境。关卡前的拒马被搬走,黑衣卫兵也收起了长戟,开始指挥商队有序通行。沈砚之站在关卡旁,看着第一队苍梧商队缓缓驶入青阳境内——商队的马车用青布盖着,车辕上挂着“云溪谷药材”的木牌,车轮碾过路面,扬起细小的尘土。
林越递来一杯热茶,笑着道:“沈大人,这‘互援之约’,可是结了两国的善缘啊。”
沈砚之接过茶盏,与林越轻轻一碰,目光落在商队上。他忽然想起疫症最烈时,青阳城里的百姓排着长队领药,林越带着苍梧医士蹲在街角,给老人和孩子优先诊脉;想起有个三岁的孩童高热不退,林越抱着孩子跑了三里路,去药铺取雪参;想起军营里的伤兵缺药,林越悄悄从苍梧带了独活过来,还教士兵们用草药敷伤口。
“不是我结的善缘,”沈砚之望着商队远去的方向,声音温和却坚定,“是药材结的缘,是两国百姓的命结的缘。”
五日后,青阳城的药铺前又排起了长队。药铺老板站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把甘草,笑着向百姓们喊道:“苍梧的新药材到了!甘草、当归都有,价钱比去年还便宜两成!”
队伍里传来阵阵欢呼。刚痊愈的张老妇人捧着一包当归,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对着沈砚之的府邸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她的小孙子前几日染了疫症,全靠沈砚之送来的药才好,如今又能买到便宜的当归,给孙子熬“固本汤”了。
沈砚之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听着孩子们的笑声和药铺老板的吆喝声,忽然觉得喉间的余痛彻底消失了。风里的药香混着百姓的笑声,成了他听过最安稳的声音。
不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沈砚之转头望去,只见林越骑着马赶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脸上带着笑意:“沈大人,陛下看了‘互援之约’,很是满意。他还说,想在边境建一座‘药堂’,让两国医士轮流坐诊,百姓看病不收费,药材从商道调,你看如何?”
沈砚之接过书信,展开一看,只见老国王的字迹遒劲有力,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药草图案。他笑着点头,望向苍梧国的方向——那里的山脉连绵起伏,云溪谷的甘草正泛着青,雾灵山的当归已抽出新叶,无数药材在山间生长,带着勃勃生机。
而此刻,一条畅通的商道,正像一条温暖的纽带,将两国的善意与生机,紧紧连在了一起。风掠过城头,带着药香和希望,吹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