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斩勒住缰绳,乌骓马的蹄铁在黄沙中蹭出半道弧痕,身后商队的骆驼们不安地喷着响鼻,驼铃在死寂的西域风中碎成零星的脆响。前方,姑师城邦的黑铁城门紧闭如巨兽之口,城楼上垂落的杏黄旗绣着双头鹰纹,旗角下甲士的长矛泛着冷光,正对着这支满载丝绸与药材的商队。
“秦头领,您看这……”商队管事老周搓着皴裂的手,声音发颤。三天前他们抵达姑师城外,本该凭秦斩与西域都护府签下的文书入城交易,可城门守将却以“城邦贵族有令,外来商队需缴纳三倍关税”为由百般刁难。秦斩昨日带着文书去见贵族首领车师狐,那卷发高鼻的西域贵族却坐在铺着波斯地毯的王座上,手指摩挲着腰间的金柄弯刀,冷笑着说:“秦斩?不过是大秦来的商贩,也配与我谈规矩?想入城,先让你的人把商队半数货物留下,再让那个会治病的女医来见我——或许本爵心情好,能赏你们一条生路。”
秦斩的指节在马鞭柄上攥得发白,他侧头看向商队后侧的马车。车帘掀开一角,秦素问的身影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她刚用麻布擦净了药箱上的沙尘,听到动静便抬眸望来,目光清亮如沙漠夜月。“他要见我,必是有求于医术。”素问的声音隔着风沙传来,平静却有力量,“姑师城邦气候干燥,贵族多患眼疾与咳喘,车师狐这般强硬,或许是身边亲近之人得了疑难病症,想借故拿捏我们。”
秦斩眉头紧锁:“我陪你一起去。”
“不可。”素问摇头,指尖轻轻抚过药箱里的银针包,“他既忌惮你的势力,若见你同往,反倒会起疑心。我单独去,以医者身份见他,反倒能探清底细。你留在商队,若过三个时辰我未归,便去城东找西域商队的罗老掌柜——上次他在沙漠中中暑,是我救了他,他欠我一份人情。”
车师狐的府邸建在姑师城邦的高台上,土黄色的夯土城墙外绕着三道护城河,河水泛着咸涩的气息。素问被两名甲士引着穿过庭院,沿途的沙枣树落着细碎的黄花,却不闻半分人声,只有廊柱下的铜灯在风里晃着昏黄的光。走到内殿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一个妇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殿下已经三天没睁眼了,巫医的符咒也没用,车师狐大人,您快想想办法啊!”
甲士推开殿门,素问抬眼便见殿内铺着猩红地毯,正中的软榻上躺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她穿着绣满石榴花纹的丝绸长裙,脸色却白得像张薄纸,眼睫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榻边围着几个侍女,个个眼圈通红,而车师狐正背着手站在窗前,卷发下的侧脸绷得紧紧的,听见动静便猛地回头,看到素问时,眼中闪过一丝急切,却又强装威严:“你就是秦斩带来的女医?若治不好公主,本爵便把你们的商队全扣下!”
素问没有理会他的威胁,快步走到榻边,先俯身查看少女的面色,又伸手搭在她的腕脉上。指尖下的脉象细弱如丝,时而急促时而迟缓,再看少女的嘴唇,虽涂着胭脂,却掩不住唇角的青紫——这是典型的“郁气攻心,邪热内蕴”之症,放在中原多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因情志不畅引发,可在西域,竟会出现在公主身上。
“公主可有头痛、心悸之症?发病前是否受过惊吓?”素问轻声问道。
榻边的妇人是公主的乳母,闻言急忙点头:“是!三天前殿下随大人去城外狩猎,遇到一头黑熊,虽没伤着,可当晚就开始头痛,后来竟昏迷不醒,巫医说是什么恶灵附体,烧了符咒灰让殿下喝,可喝了之后反而更严重了……”
素问心中了然,这是受惊后气机逆乱,又被巫医的符咒灰刺激了脾胃,导致邪热淤积在体内。她打开药箱,取出三枚银针,又从药囊里倒出少许薄荷与冰片,用温水调成糊状。“大人,我要为公主施针,需让侍女们退下,您也需在外等候。”
车师狐脸色一沉:“若你敢对公主不利——”
“大人若信我,便让我施针;若不信,现在就可把我绑起来。”素问抬眸看他,目光坦荡,“只是公主的脉象已越来越弱,再耽搁半个时辰,便是神仙也难救。”
车师狐盯着她看了片刻,最终咬牙转身:“我在殿外等着,若公主有半点差池,你休想活着离开姑师城。”
殿内只剩素问与昏迷的公主,她先将薄荷冰片糊敷在公主的太阳穴上,清凉的气息能暂时缓解头痛,随后拿起银针,在烛火上烤了烤,对准公主的百会穴、内关穴与足三里穴轻轻刺入。银针入穴的瞬间,公主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素问心中一喜,又从药箱里取出一支瓷瓶,倒出一粒琥珀色的药丸,用温水化开,小心地喂进公主口中——这是她根据扁鹊手记改良的“清心丸”,能安神定志,化解体内邪热。
半个时辰后,素问走出内殿,车师狐正焦躁地在廊下踱步,见她出来,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公主怎么样了?”
他的力道极大,素问却没挣扎,只是平静地说:“大人进去看看便知。”
车师狐冲进殿内,刚走到榻边,便见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却能轻声开口:“乳母,我渴……”
乳母喜极而泣,连忙端来温水。车师狐站在原地,看着女儿虚弱却清醒的模样,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他转身看向门口的素问,眼神复杂,有感激,也有几分不甘——他本想借着商队的事拿捏秦斩,却没想到,自己最看重的女儿,竟要靠这个大秦女医来救。
素问走进殿内,又为公主把了一次脉:“公主已无大碍,只是需静养三日,每日服用我开的汤药,不可再受惊吓,也不可再信巫医之言。”她写下一张药方,上面是甘草、茯苓等温和的药材,在中原随处可见,可在西域却需从商队中取用。
车师狐接过药方,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想要什么?金银?丝绸?还是我下令让你们的商队入城,免掉关税?”
素问摇了摇头:“我只求大人能遵守与大秦的贸易约定,让所有持都护府文书的商队正常入城交易。至于我的报酬,只需大人日后不再为难秦斩的商队,便是对我最好的感谢。”
车师狐一愣,他本以为这个女医会趁机索要重利,却没想到她所求的竟如此简单。他看着素问眼中的坦荡,忽然想起昨日秦斩在大殿上的模样——那个大秦汉子虽沉默寡言,却在他提出无理要求时,眼神坚定得像沙漠里的胡杨。这两个人,一个凭武力护商队,一个凭医术解危难,倒真是一对奇人。
“好。”车师狐终于松口,“明日一早,我便下令打开城门,你们的商队可正常入城,关税也按原定规矩缴纳。另外,公主的汤药,还需劳烦你多费心。”
素问点头,转身准备离开。走到殿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车师狐:“大人,巫医符咒害人,若再让他们留在城邦中,恐还会有百姓遭殃。医者治病,治的是身体的病痛;而大人身为贵族,该治的是城邦的‘病痛’——您说对吗?”
车师狐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窗外的风沙渐渐小了,一缕阳光穿过云层,落在软榻上的少女身上,映得她苍白的脸颊有了几分血色。他握紧手中的药方,忽然明白了什么——或许,比起用武力和刁难来维护贵族的尊严,让百姓能安稳生活,让商队能正常交易,才是真正能让姑师城邦长久下去的办法。
素问走出府邸时,秦斩正牵着乌骓马在门口等候。见她出来,他眼中的担忧瞬间散去,快步上前:“没事吧?”
“没事。”素问笑着点头,“明日城门便会打开,我们的商队可以正常入城了。”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远处的姑师城门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而商队的驼铃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带着即将入城的轻快与希望。秦斩翻身上马,伸手将素问拉到身前,乌骓马一声嘶鸣,朝着商队的方向奔去。风沙掠过,带着沙枣花的香气,素问靠在秦斩的背上,忽然觉得,这西域的风沙再大,只要两人并肩而行,便没有破不了的局,没有跨不过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