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先生的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团:“刘博士,海水泡过的账册看不清……”
“那就按盐田亩数算。”年轻博士抱着个陶罐进来,里面装着晒干的盐粒,“每方盐田春晒产盐十二斤,吴郡共有八百方,上个月该产九千六百斤。可账上只记了六千,剩下的三千六去哪了?”
账房先生突然瘫坐在地上。窗外传来顾盐商与衙役争执的声音,刘博士却头也不抬,算筹在指间翻飞如蝶:“顾盐商的棉花田,其实是三百亩盐田改的。按私盐价,每亩每年能多赚十二两,三年就是一万零八百两——赵大人的孔雀绿官袍,怕是用这银子织的。”
暮色漫进库房时,年轻博士忽然发现刘博士的算筹上沾着血丝。矮个博士浑然不觉,只顾着把算好的数目抄在竹简上:“这些数得连夜送回京城,让陛下看看,这盐铁专营养肥了多少蛀虫。”
王博士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盏防风灯。灯光照亮他袖上的新伤——方才顾盐商的家丁动了手,被盐户们拿着晒盐的木耙打跑了。
“盐户们说,只要能按实缴税,愿意把桑田赎回来。”他往灯里添了些油,“他们还说,小博士画的织布机,能织出更结实的盐袋,比现在用的麻布省三成料。”
年轻博士摸出怀里那张被汗水浸软的织布机图样,忽然想起白发博士补画的那个官印。原来紫宸殿里的旨意,从来不是让他们来查账的——是让这些埋在泥土里的生计,能真正被写进朝堂的章程里。
四、夜航船
顾盐商的画舫在子夜时分离港,舱底藏着的私盐压得船身吃水很深。赵珩站在船头,望着远处盐场的灯火,忽然听见水面传来算筹碰撞的脆响。
十二艘小渔船从芦苇荡里滑出来,每艘船上都站着个举着算筹的博士弟子。刘博士的声音顺着水流飘过来,像在学堂里授课般清晰:“顾盐商,你的船载重五千斤,除去船体自重,该装三千斤盐。可这船吃水深了三尺,多出来的两千斤,是什么?”
画舫突然剧烈摇晃。年轻博士带着盐户们驾着晒盐的竹筏撞过来,竹篙上绑着的织布机图样在月光里翻飞:“这些图样,我们要交给工部,让织坊造出新盐袋。以后官盐私盐,一看盐袋便知。”
赵珩拔剑砍向竹筏,却被王博士掷来的桑蚕茧砸中手腕。老盐户们举着浸过盐水的桑丝,像撒网似的抛向画舫,黏住的丝线很快结成网,把试图跳船的家丁缠得动弹不得。
“紫宸殿的博士,不是只会读书。”王博士站在摇晃的竹筏上,青灰色襕衫被海风鼓得像面旗子,“我们学的农书里,写着如何让桑蚕和盐田都活命;算经里,藏着丈量公道的尺子。”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刘博士的算筹终于停了。他把最后一笔数目记在竹简上,抬头看见年轻博士正教盐户们用新织法编盐袋,白发博士补画的官印在晨光里,仿佛真的盖在了那粗糙却结实的织物上。
五、墨香
李玄收到吴郡送来的竹简时,紫宸殿的檀香正和着新磨的墨香飘。十二卷账册摊在案上,每笔数目旁都画着小小的算筹,王博士在空白处记下盐户的桑蚕收成,年轻博士则画了满页的盐袋图样,旁边批注着“每尺省纱三钱”。
“陛下,吏部弹劾十二博士越权干政的奏折,堆了半人高。”内侍捧着个锦盒进来,里面是张尚书辞官的表章。
李玄拿起那卷画着织布机的竹简,忽然想起年轻博士在紫宸殿咬笔杆的模样。他提起朱笔,在图样旁批了行字:“着工部依此改良盐袋织造,令天下盐场仿行。”
檐角的铁马又开始轻响,这次带着江南海风的咸湿气。李玄望向太学的方向,那里此刻该有新的博士在抄书,袖口或许也沾着朱砂,却会在某个清晨突然明白——所谓议政,从来不是在殿上引经据典,而是把学问种进泥土里,等它长出能为百姓遮风挡雨的枝叶。
竹简上的墨迹渐渐干透,混着从吴郡带来的盐粒,在纸上结成层温润的光。就像那些青灰色襕衫上的褶皱里,藏着的不只是墨香,还有晒盐场的风、桑蚕茧的丝,和一个王朝最扎实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