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晨雾还未散尽,内侍捧着鎏金铜盘穿过回廊时,靴底碾过青砖上的露水,溅起细碎的湿痕。铜盘里的密信封着黑蜡,边缘烫着三道银线——这是边关急报的最高等级,自去年全域安定的文书送达后,这样的密信已有半年未曾出现在御前。
嬴政推开窗时,檐角的铜铃正被风拂得轻响。他望着宫墙外渐次苏醒的城郭,青灰色的屋脊连绵至远方,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身后的李斯捧着密信躬身而立,花白的胡须在晨光里泛着银白:“陛下,上谷郡急报,代郡都尉陈平亲送。”
“陈平?”嬴政接过密信的手指顿了顿。那个在灭燕之战里率三百锐士凿穿蓟城东门的年轻人,如今该是三十出头了。他撕开蜡封时,信纸边缘的粗糙纤维刮过指尖,像极了当年燕太子丹在易水畔赠予的那柄匕首的鞘纹。
信上的字迹潦草,墨迹有几处晕开,显是在颠簸中写就。开头那句“燕军残部现于狼居胥山南麓”,让嬴政的眉峰骤然蹙起。他记得很清楚,王翦当年在易水之畔受降时,燕军主力三万余人尽遭收编,燕太子丹的亲卫被打散后,残部不足五千,早已在次年的暴风雪里被认定全军覆没。
“陈平在信里说,半月前巡边的斥候在狼居胥山发现了篝火余烬。”李斯的声音压得很低,“灰烬里掺着燕军特有的铁蒺藜,还有……”他顿了顿,“还有半截刻着‘燕’字的箭杆,箭簇是辽东玄铁所铸,形制与当年太子丹亲卫所用一致。”
嬴政将信纸按在窗台上,晨风吹得纸角簌簌作响。他想起灭燕那年的冬天,蓟城破后,他曾在太子丹的书房里见过一幅狼居胥山的舆图,图上用朱砂标着数处隐秘谷口,当时只当是燕人狩猎的标记。如今想来,那些谷口怕不是狩猎场,而是早就备好的退路。
“陈平带了多少人去查?”
“五百轻骑,”李斯的喉结动了动,“他在信尾说,那片山谷纵深百里,林深草密,斥候探了三日,只在溪边发现了新鲜的马蹄印,看数量……约有八百骑。”
八百骑。嬴政的指尖在窗台上轻轻叩击。这个数字像根细针,刺破了半年来的安稳表象。他转过身时,晨光恰好落在龙袍的十二章纹上,将“山”“龙”“华虫”的图案映得格外清晰。“传朕旨意,令上谷郡太守即刻封锁代郡至渔阳的所有要道,凡携带兵器者,无论军民,一律扣留查验。”
“诺。”
“另外,”嬴政望着宫墙外初升的日头,“调北地郡蒙恬部的五千轻骑,三日之内抵达上谷郡。告诉蒙恬,我要活的——尤其是那个带头的。”
李斯躬身退下时,听见身后传来翻动竹简的声音。他知道,陛下定是在翻查灭燕之战的旧档。那些泛黄的竹简里,藏着燕军最后的秘密,也藏着咸阳宫不愿触碰的往事。
三日后的上谷郡,陈平正站在狼居胥山的一处隘口。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脸上,像细小的冰刃。他身后的五百轻骑裹紧了甲胄,马蹄踩在结了冰的石子路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都尉,前面就是黑风口了。”副将赵信指着隘口尽头的峡谷,那里的林木密得像一道绿墙,“斥候说,昨日傍晚看见有炊烟从谷里飘出来。”
陈平抬手按住腰间的剑。那柄剑是灭燕时从燕将身上缴获的,剑鞘上嵌着三颗绿松石,如今被他摩挲得发亮。“传令下去,两人一组,沿峡谷两侧搜索,遇敌不必纠缠,放响箭示警即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队伍里年轻的面孔,“记住,燕人善射,尤其是在这种山地。”
队伍散开时,赵信凑过来低声道:“都尉,您说这些残部,会不会是当年太子丹的亲卫?”
陈平望着峡谷深处盘旋的乌鸦,喉结动了动。他还记得那个深秋,蓟城破后,他在尸堆里见过太子丹的亲卫统领,那人胸口插着三支箭,手里却还攥着半面燕旗。“不管是谁,”他声音里带着寒意,“敢在大秦的地界上藏着,就得有胆子受死。”
搜索队出发半个时辰后,第一支响箭划破了天空。陈平策马冲过去时,看见两名骑兵正与十几个穿着兽皮的汉子缠斗。那些汉子的箭法极准,一支冷箭擦着陈平的耳畔飞过,钉在他身后的树干上,箭尾还在嗡嗡震颤。
“是燕人!”赵信的吼声里带着惊怒。他看见一个汉子的箭囊上绣着半只玄鸟——那是燕国王室亲卫的标记。
陈平拔剑的瞬间,瞥见峡谷深处的雪地上有一串马蹄印,印子很深,显是负重而行。他忽然想起陈平在密信里写的那句话:“灰烬堆里有未烧尽的粮袋,布料是关中所产。”
“追!”他大喝一声,策马冲进峡谷。两侧的林木飞速倒退,雪沫子被马蹄扬起,迷得人睁不开眼。他看见前方的林子里闪过几个黑影,那些人身形矫健,在雪地里跑得极快,竟不亚于战马的速度。
追出约莫三里地,前方突然出现一片开阔的谷地。陈平勒住马时,心脏猛地一缩——谷地中央立着数十顶帐篷,帐篷外晾晒的兽皮上,赫然印着燕国的玄鸟图腾。而在帐篷前的空地上,十几个孩子正围着一个老者学射箭,那些孩子的眉眼间,竟有几分燕人的轮廓。
“陈平?”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老者转过身来,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刻满了风霜,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手里握着一张长弓,弓弦上还搭着一支箭,箭头正对着陈平的胸口。
陈平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张脸,他在灭燕时的画像上见过——燕太子丹的太傅,鞠武。当年城破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在了大火里。
“没想到吧,秦将。”鞠武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却比谷里的寒风更冷,“你们以为烧了蓟城,就能烧尽燕国的根?”他抬手指向那些孩子,“这些孩子,都是燕人的骨血。他们的父亲,是战死在易水的勇士;他们的母亲,是守着蓟城最后一面旗帜的妇人。”
陈平握紧了剑柄,指节泛白。他看见孩子们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像一群被惊扰的小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