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女突然用生硬的汉话啐道:“你们这些南朝蛮子,烧了我们的粮草,杀了我的阿古拉,迟早会遭天谴!”
一名锐士怒极拔刀,却被赵承煜喝止。他蹲下身,看着胡女腕间那串用兽骨打磨的手链——其中一颗骨珠上,赫然刻着个“朔”字。
“这东西哪来的?”赵承煜猛地攥住她的手腕,伤口因用力而再次崩裂,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骨珠上,晕开一朵诡异的花。
胡女浑身一颤,像是被烫到般缩回手,眼神慌乱地瞟向谷口:“是……是抢来的。”
赵承煜冷笑一声,将那枚刻字骨珠从她腕间扯下来。这是大朔军卒特有的标识,每个士兵入伍时都会领到刻着国号的骨珠,死后便由同乡带回故土。
“右贤王杀了多少我大朔儿郎,才攒够你这一串手链?”他将骨珠攥在掌心,指节捏得发白,“去看看那些粮草车,里面除了战马饲料,还有多少中原百姓的口粮?”
胡女张了张嘴,却被谷外突然传来的号角声打断。赵承煜猛地站起身,只见黑风口外的平原上,尘烟滚滚如黄龙腾起,无数胡骑正举着弯刀疾驰而来,领头的将旗上绣着狰狞的狼头。
“是胡骑主力!”锐士们迅速列成防御阵型,强弩搭箭对准谷口。赵承煜数着远处扬起的烟尘,眉头越锁越紧——至少有五千骑兵,是他们兵力的两百倍。
“将军,咱们撤吧!”一名年轻锐士声音发颤,他头盔上的红缨还在微微晃动,显然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悬殊的阵仗。
赵承煜却摇了摇头,他抚摸着崖壁上那些被箭簇凿出的凹痕,这是二十年前父亲镇守此处时留下的痕迹。当年父亲正是凭着三百将士,在此挡住了突厥十万大军,直至最后一人都未曾后退半步。
“看见那些焦黑的粮草车了吗?”他突然提高声音,让每个锐士都能听清,“胡骑没了粮草,撑不过三日。咱们只要守住这黑风口,便是断了他们的活路!”
说话间,第一波胡骑已冲到谷口。赵承煜一声令下,滚石檑木如暴雨般砸下,将狭窄的谷道堵得水泄不通。胡骑的冲锋势头顿减,人喊马嘶的混乱中,赵承煜拉满强弩,一箭射穿了领头百夫长的咽喉。
胡女被捆在崖边的老松树上,看着赵承煜在箭雨中穿梭指挥,玄甲上的血迹越来越多,却始终未曾后退半步。当她看到有胡骑偷偷从悬崖缝隙攀爬上来时,不知为何,喉咙里竟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赵承煜闻声回头,恰好瞥见那道紧贴崖壁的黑影。他反手将横刀掷出,刀光如闪电般掠过,胡骑的惨叫声瞬间被谷中的厮杀声吞没。
“为何提醒我?”赵承煜走到松树前,用刀割断她绳索的同时,也割破了自己的指尖。他将血珠滴在那枚刻着“朔”字的骨珠上,“这是我同袍的血,你腕间的每颗珠子,都浸着这样的血。”
胡女看着那枚骨珠,突然捂着脸哭起来。她断断续续地说,自己本是云州农户之女,三年前被右贤王掳走,那些骨珠是她偷偷从死去的士兵身上取下的,她一直记得父亲教她的汉话,记得家门前那棵会结甜枣的老槐树。
“云州……早就没了。”赵承煜的声音有些沙哑,去年右贤王血洗云州时,整座城的枣树都被战马啃光了,“但我们会打回去,用胡骑的血,祭奠死去的乡亲。”
正午的日头毒辣如炙,谷口的尸体已堆到半人高。赵承煜靠在岩壁上清点箭矢,只剩下最后三壶了。锐士们个个带伤,最年轻的那个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麦饼。
胡女不知何时解开了束缚,正用布条帮一名断了胳膊的锐士包扎伤口。她的动作很笨拙,却异常认真,金簪上的绿松石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极了云州山间的溪水。
“将军,您看!”一名锐士突然指向天际,只见西北方向的天空中,升起了三柱狼烟。那是沈括带来的信号——援军已在路上。
赵承煜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他望着那道象征希望的烟柱,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失去意识前,他仿佛闻到了母亲做的枣糕香味,看到父亲站在云州城头,正朝他笑着招手。
再次醒来时,帐外传来熟悉的号角声。赵承煜挣扎着坐起身,发现伤口已被仔细包扎过,旁边的矮几上放着碗还冒着热气的米粥。
“将军醒了!”沈括掀帘而入,眼眶通红,“元帅亲率主力赶到,魏谦已被拿下,胡骑主力因断粮溃散,咱们……赢了!”
赵承煜接过米粥,指尖触到碗沿的温热,突然想起那个救了他一命的胡女。“那个云州来的姑娘呢?”
沈括的笑容淡了些:“她……在帮咱们辨认阵亡将士的骨珠时,被流矢射中了。”他从怀里掏出那串兽骨手链,上面新添了颗光滑的白珠,“她说这是她自己的,要跟同乡们待在一起。”
赵承煜捏着那串手链,骨珠在掌心微凉。他想起胡女说过,云州的枣子熟了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甜香。等这场仗彻底结束,他一定要回去看看,种满新的枣树苗。
三日后,黑风口的崖壁上多了块石碑,上面没有刻字,只嵌着一串兽骨手链。往来的大朔士兵经过此处,都会驻足行礼,他们知道,这里不仅埋葬着断敌后路的忠魂,还埋葬着一个跨越仇恨的约定。
赵承煜站在碑前,将那枚刻着“朔”字的骨珠嵌回原位。风掠过谷口,带着远处战场的硝烟味,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枣花香。他握紧腰间横刀,转身走向新的战场——前路或许依旧艰险,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要守住身后的家国与乡亲。
玄甲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三十名锐士的身影已化作永恒的传奇,而属于他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