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宝座高踞,年轻的皇帝面色阴沉,连日大旱和各地不稳的奏报让他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戾气。殿内气氛压抑,文武百官垂手肃立,噤若寒蝉。
北境大将王贲,一身戎装,甲胄鲜明,正立于殿中,声若洪钟地禀报着“剿匪大捷”:“……臣戍守边关,夙夜匪懈!月前,侦知有大批流寇借旱灾之名,纠结南下,意图冲击边城,勾结外虏!臣当机立断,率虎贲之师出城迎击,浴血奋战,斩首三千七百余级!匪患荡平,边城安堵!此皆陛下天威所至!”他声情并茂,说到“斩首”二字时,更是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殿中几位与他交好的将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皇帝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微微颔首:“王卿忠勇可嘉,边关……”
“陛下——!”
一声苍老却如同裂帛般凄厉的嘶喊,骤然打断了皇帝的话音!满殿皆惊!
只见白发萧然的陈介夫,不知何时已手捧一个蒙着黑布的托盘,踉踉跄跄冲到了丹陛之下!他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血,状若疯狂,全然不顾朝堂礼仪。那身洗得发白的儒袍上,竟还沾染着点点深褐色的污迹!
王贲脸色一变,厉声喝道:“陈介夫!朝堂之上,岂容你咆哮失仪!还不退下!”
陈介夫对王贲的呵斥充耳不闻。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托盘,枯瘦的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穿透大殿的穹顶:
“陛下!北境大旱!赤地千里!非是天灾!乃是人祸!乃是万千冤魂怨气所结,化为旱魃!祸源在此——!”
话音未落,他猛地掀开了托盘上的黑布!
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托盘之上,赫然放着一具蜷缩的、焦黑枯槁的干尸!那尸体扭曲的姿态,大张的黑洞般的嘴,无不透出临死前的极致痛苦和怨毒!而在干尸旁边,摊开的,正是那卷深褐近黑、血迹斑斑、密密麻麻写满控诉的万民血书!
浓烈的、混合着尸气和血腥的恶臭瞬间在庄严的紫宸殿中弥漫开来!
“妖……妖言惑众!陈介夫!你竟敢以妖尸秽物惊扰圣驾!罪该万死!”王贲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指着陈介夫,手指都在哆嗦,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
陈介夫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如同两柄淬火的利剑,死死钉在王贲脸上,那目光中的悲愤与控诉,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将他焚烧殆尽!他不再看王贲,而是转向高踞宝座的皇帝,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泣血的呐喊:
“陛下!请看这血书!此非旱魃!此乃我青国北境!被王贲这豺狼之徒屠戮的万千子民!他们求活不得,含冤而死!尸骨堆积如山!怨气冲塞天地!上干天和!方才招致这百日大旱!霍国殃民的,不是天!是这残杀子民、冒领军功的国贼——王贲!”
他每说一句,便重重地以头叩地,额角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鲜血顺着苍老的脸颊蜿蜒流下,混合着浑浊的老泪,滴落在摊开的血书之上,与那早已干涸的万民之血融为一体。
“陛下!求您睁开天眼!看看这尸骸!看看这血字!听听这万千冤魂的哀嚎!杀王贲!证国法!祭冤魂!方可平息天怒!求得甘霖啊——陛下——!”
陈介夫声嘶力竭的控诉,如同惊雷,在死寂的紫宸殿中滚滚回荡。那具无声控诉的干尸,那卷字字泣血的血书,还有老儒额头上刺目的鲜血,构成了一幅无比惨烈、无比震撼的画面。
年轻的皇帝脸色由阴郁转为铁青,再由铁青转为煞白。他死死盯着托盘上的干尸和血书,身体微微前倾,手指紧紧扣着龙椅的鎏金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落针可闻,只有陈介夫沉重的喘息和额角鲜血滴落的微弱声响。
王贲面无人色,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殿中那些与他交好的将领,也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皇帝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一个冰冷到骨髓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从丹陛之上砸了下来,每个字都像冰锥:
“王贲……你……好大的狗胆!”
北境边城,西郊祭坛。
高高的柴堆已经架起。那具从乱葬岗掘出的、承载了万千冤魂怨念的焦黑干尸,被小心地放置其上。陈介夫肃立坛下,一身素服,面容枯槁却异常平静。周围,是黑压压的、闻讯赶来的无数百姓,他们沉默着,眼神复杂,有恐惧,有期待,更有深藏的悲愤。
钦差大臣宣读完圣旨,声音洪亮而肃杀:“……罪将王贲,杀良冒功,荼毒百姓,罪证确凿!着即——斩立决!”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处城门口方向,似乎传来一声极其短促、戛然而止的惨嚎,随即淹没在死寂中。
与此同时,祭坛之上,火把被掷向柴堆。
干燥的柴禾瞬间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发出噼啪的爆响,贪婪地舔舐着空气,迅速将柴堆中央那具蜷缩的焦黑干尸吞没。
火焰越烧越旺,浓烟滚滚升腾。起初是呛人的黑烟,带着皮肉焦糊的恶臭。然而,随着火焰的持续燃烧,那浓烟的颜色竟开始发生变化!深黑渐渐褪去,化作一种奇异的、带着沉重质感的深青色!这青烟不再四散,反而笔直地、凝而不散地向着高远的苍穹升腾!如同一根连接天地的、无声控诉的巨大烟柱!
青烟直上,三日不绝!
边城内外,所有人都仰着头,呆呆地望着这贯穿天地的青色烟柱。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敬畏、悲悯与期待的情绪,在沉默的人群中弥漫。
李易也挤在人群里,仰望着那冲天的青烟。三天了,他滴水未进,嘴唇干裂出血,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他脸上那道干涸的暗金色龙血旧痕,在烈日下隐隐刺痛。他想起去年秋夜山坳里那场倾盆而下的血雨,想起稷子哥染血的身影,想起自己那句带着腥气的预言。王贲死了,像条狗一样被砍了头。可这旱魃焚化升腾的青烟,真能换来雨水吗?这千里焦渴,真能被洗刷吗?他只觉得疲惫深入骨髓,连抬头的力气都快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