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夏明才长长叹了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小芜,爸爸明白了。是……是我们考虑不周,给你压力了。”他看向赵菲,眼神复杂。
赵菲看着女儿苍白而倔强的脸,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想起夏芜小时候生病,依偎在她怀里软软地叫“妈妈”的样子,那份独占的母爱,在这一刻,似乎不得不让出一部分空间。她颓然地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锐气消减了不少,只剩下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经过夏芜那番掷地有声的宣言和季云舟的冷静引导,小院里的气氛从激烈的冲突转向了一种沉重而复杂的静默。
赵菲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她习惯了掌控,习惯了夏芜的世界里她是最重要的母亲,此刻却要被迫分享,甚至可能“退居次位”,这种落差感和失落感几乎将她淹没。但女儿那句“如果我的幸福必须建立在任何一方的痛苦之上,那这幸福我不要也罢!”像一记重锤,敲碎了她以爱为名的固执。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施加的压力,正将最爱的女儿推向痛苦的深渊。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不再是锐利的指责,而是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看向了对面同样局促不安的杨国俊和刘桂珍。刘桂珍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此刻正紧张地拧在一起的手,刺了一下赵菲的眼睛。这双手,本应也牵着夏芜长大的。
“……唉。”赵菲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仿佛将她所有的怒气和不甘都吐了出来。她再开口时,声音沙哑了许多,却不再带刺,“小芜……妈妈……妈妈不是不疼你。”她艰难地选择着词语,“就是……就是一下子,心里头转不过弯来。怕你……忘了我们。”
夏芜听到养母语气软化,眼泪流得更凶,连忙摇头:“不会的,妈,我永远不会忘,你和爸爸对我的好,一点一滴我都记得!”
夏明才见妻子态度转变,也顺势开口,他毕竟是商人,更懂得权衡和适时进退。他拍了拍赵菲的手背,然后面向杨国俊夫妇,语气诚恳了许多:“老哥,嫂子,刚才小菲情绪激动,话说得重了,你们别往心里去。我们夫妻俩,说到底,就是希望小芜好。这二十年,我们确实是把小芜当眼珠子一样疼大的。这份心,想必你们也能理解。”
杨国俊见夏明才主动放低了姿态,这个朴实的汉子反而有些手足无措,连忙摆手:“理解,理解!夏家兄弟,我们咋能不理解呢?我们感激还来不及!”他看向夏芜,眼圈又红了,“小芜让你们养的很好,反倒是小薇,在我们家吃苦了。”
刘桂珍也鼓起勇气,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朝着赵菲和夏明才的方向,声音哽咽却努力表达着:“小芜她夏爸夏妈,我嘴笨,不会说话。我们真的没想抢孩子。小芜能有你们这样的父母,是她的福分,我们亏欠小薇的,也只有你们能给,是我们对不起你们。”
她的话语卑微而真诚,带着农村人特有的淳朴和认命般的恳求,反而比任何华丽的言辞都更有力量。
季云舟知道,这是和解的关键时刻。他温声开口,将双方的善意连接起来:“杨叔,杨婶,你们的心意,夏叔叔和赵阿姨一定感受到了。赵阿姨,夏叔叔,您看,杨叔杨婶的要求其实很简单,他们只是想要一份亲情上的认可,并不会影响小芜对你们的感情。小芜能得到两边父母的疼爱,这其实是福气。”
夏芜走到赵菲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养母,泪眼婆娑:“妈,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妈妈。没有人能取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赵菲看着女儿近在咫尺的、写满哀求的脸,终于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夏芜的头发,这个动作她做了二十年,此刻却有了不同的意味。她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虽然眼眶还是红的,但语气已经平静下来:“行了,起来吧,这么大姑娘了,像什么样子。我明白了。是我之前想岔了。”
她又看向刘桂珍,虽然还做不到亲热,但语气缓和了不少:“以后……孩子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她高兴。”这几乎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夏明才也点了点头,对杨国俊说:“老哥,以后就是亲戚了。小芜是我们的女儿,也是你们的女儿。有空也可以让小芜带你们去看看。”
这一刻,虽然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尴尬,但那剑拔弩张的对立情绪终于消散了。目标达成了一致——为了夏芜好。
季云舟适时地重新为大家斟上热茶:“叔叔阿姨,都说开了就好。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慢慢相处。来,喝口茶,润润嗓子。”
茶水的温热和季云舟恰到好处的周旋,让院子里的尴尬气氛缓和了不少,但那份初和解的生疏感依然存在,空气里漂浮着不知该如何继续的微妙的沉默。
赵菲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夏芜身上,似乎想找些话说来打破僵局。她注意到夏芜晒得有些微黑的皮肤和比起在城里时略显粗糙但更有力的手,心中一动,想起了之前听说的只言片语。她清了清嗓子,语气尽量放得平常,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好奇:
“小芜,听说你回来以后,承包了片山头?弄得怎么样?”她终究还是没能完全掩饰住那份属于有钱贵妇对农村事业可能潜藏的审视。
夏芜一听,眼睛瞬间就亮了。
“走,我带你们上山看看!”
十分钟后,一行人来到雁头山上。
这并非他们想象中荒芜或杂乱的山地。放眼望去,层层叠叠的梯田依山势而上,修剪整齐的果树枝叶繁茂,绿意盎然。靠近些的一片,是挂满青涩果子的猕猴桃架,藤蔓缠绕,生机勃勃;稍远些,是已经开始泛红的桃林,点缀在翠绿之间,像羞涩的少女脸上的红晕;再往高处,还有一片片整齐的茶树,如同绿色的波浪。
山风吹过,带来果木特有的清香,也拂动了夏芜额前的碎发。她转过身,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伸手指点着:
“看!那边,靠近水源的地方,我引种了一些蓝莓,今年是第二年,已经结了不少果子了!这边向阳的坡地,种的是蜜桃,品种是农科院的专家推荐的,甜度特别高!还有那片茶园,我跟村里人学了传统的制茶方法,虽然量还不大,但味道很醇正呢!”
她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如数家珍。哪个品种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需要注意什么病虫害,她都一清二楚。她甚至弯腰抓起一把土,递给赵菲看:“妈,你看这土,我们用了很多有机肥改良,现在特别肥沃!”
赵菲下意识地接过那把带着湿气和清香的泥土,看着女儿因为长期劳作而不再细腻、却充满力量的手,听着她专业而热情的讲解,心中受到了巨大的震动。
这哪里还是她记忆中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弹钢琴要戴手套、怕晒黑几乎不出门的娇娇女儿?眼前的夏芜,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身形挺拔,眼神明亮而坚定,对这片土地、对这些作物充满了深厚的感情和主人翁般的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