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河东的郡治,安邑乃是关中有数的大县。
虽然比不上长安这种首屈一指有数十万人口的大城市,可安邑当地盛产盐铁,加上周遭地形平坦,适宜耕种,因此,自三代之时便已非常发达。即使在汉末屡经战乱,依旧不影响其繁华。等到了刘羡担任夏阳长时期,安邑县就已有八千余户,四万余口。放眼整个关西,除去长安外,当时仅有平阳、郿县、郑县、临晋四县能与之相比。
而在经过郝散之乱后,安邑的繁华稍受影响,可那已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历经十年岁月,刘羡来到安邑,沿路所见,百姓们并未受张辅围城太大影响,田间到处是耕作的农人,官道上还有骡马和商人,都对着刘羡的军队指指点点,非常希奇似的。甚至有小孩大着胆子靠过来,在阡陌边对着军队大喊道:“谁是刘太尉啊?”
刘羡听闻此语,笑着挥挥手,回应说:“我已经不当太尉了,以后还是喊我安乐公吧。”
虽然已经有了车骑将军与秦凉大都督的身份,但刘羡并无意宣传,他已经在刻意淡化自己与朝廷的联系,但又不好直接切割。那么只谈自己安乐公的身份,显然是最能留有余地的选择。
而见刘羡如此亲民作态,其余百姓也都放下了手中的农活,纷纷前来围观,他们又交口向刘羡询问道:“公既至此,以后还会有战乱吗?”
刘羡手指着头顶上的八字安乐旗说:“我不敢说绝对,但我会竭尽所能。”
他言语诚恳,态度亲切,加上此时他没着戎装,轻裘缓带,腰悬长剑,马挂弓矢,行在军前,身后帅旗映衬。刘琨、陆云、傅畅、李盛、桓彝等一众文士,以及何攀、公孙躬、诸葛延、毛宝、郭默、刘义等武将随行左右,众星捧月一般,好比闲庭信步,真是风头无两。
安邑这边的蜀汉遗民并不多,多是曹魏时期就在此定居的土著。因此,他们对刘羡与蜀汉并没有多少情感,所以才给了张辅得逞的机会。但此时亲眼看见刘羡一行的威风以后,农人们无不心生好感,私下里议论道:“安乐公不愧是昭烈之后,一看便是明君,奇怪啊!老安乐公是怎么亡国的呢?”
而走过拥挤的人群,再抵达安邑城下,城中的许多官僚都出来相迎。他们一一向刘羡行礼,刘羡也不摆架子,下了马一一拜还认识,不过让刘羡有些失望的是,因为李矩率军西去冯翊的缘故,这里并没有遇到多少熟人。
为首的安邑令张介也看出这一点,他低声说:“明公先入府吧,府内有故人在等着您呢!”
故人?难道有人没出来吗?刘羡闻言,便把手上的杂务都交给了陆云与傅畅,吩咐部下们歇息时不要到处闹事,然后牵着着妻子的马车,随着张介往郡府内走去。
行到一处清幽的小院处,不远处传来流觞般的笛曲,刘羡顿时知道要见什么人了。张介识趣地告别之后,刘羡心情微微紧张,甚至稍稍整理了下衣冠,才拉着阿萝与灵佑下来,徐徐向院内走去。
打开院门,笛声愈发清晰了,刘羡听得出来,这是傅玄谱写的《车遥遥》,其辞曰: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这是一首缠绵悱恻的情诗,但在此刻的刘羡听来,颇有些坐立不安,只觉得对方在责备自己。
再走几步,可见正堂的大门是打开的,刘羡远远看见一抹倩影坐在门口,身穿广袖齐襦碧纹纱裙,手持玉笛,头结缕鹿髻,体态风流,肩若刀削,如弱柳扶风般靠在门框上。那女子双目盈盈地回望,嘴角浅浅一笑,就似倾述了千言万语。
她吹完曲子,便向刘羡与阿萝微微行礼,然后冲一旁的少年说:“快,向你父亲行礼!”
正是绿珠与刘朗母子。
刘朗先是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好奇地打量着刘羡。他这笨拙又犹豫的模样,当即令刘羡笑了,他大步上前,先是叫着着儿子的乳名说:“奉药,你长大了!让我看看你!”靠近了细细打量一番,再握住了一旁绿珠冰凉的手,低声说:“要注意身体,你又瘦了。”
这些年来,妻儿算是刘羡亏欠最多的人了,在各种政斗之中,敌人总是不择手段,试图用家人来威胁他。而刘羡虽然做了一些布置,可不管怎么说,家人们总是处在各种危险之中。阿萝母女不得不深居简出,绿珠母子不得不隐姓埋名,这都是受了刘羡的牵累。
但这些都过去了,经过长达十数年的分居以后,自己的这个小家终于团聚了,这是他长久以来的一桩心病,如今总算了结了。当天晚膳的时候,一家人就聚在一起叙话,而刘羡主动地要了一些酒,对妻小们郑重承诺说:“从今日开始,我再不会将你们置于险地了。”
阿萝和绿珠都是知书达理之人,她们自然不会对刘羡有所苛责,而灵佑年纪太小,甚至才刚刚开始记事,自然也不会抱怨。刘羡最担忧的就是刘朗这个孩子,他是自己目前唯一的儿子,简而言之,也就是自己唯一的继承人,可自己却陪伴他太少了,实在不算一个好的父亲,若这孩子怨恨自己,自己该怎么办呢?
好在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这孩子听了刘羡的话后,竟起身握剑做剑士状,沉声说:“请大人放心,不用您操劳,只要我在家中一日,就不会放任何贼子进来!”
见他握剑的姿势有模有样,刘羡都愣了,随后开怀大笑。阿萝也非常喜欢这个孩子,指着刘朗说:“辟疾,真像你小时呢!”
刘羡这才知道,这些年,李矩还教了儿子剑术。如今让刘朗在面前舞弄了一番,竟然还颇具水准,至少比自己练了一年时的水平要高。然后刘羡又考校刘朗的文史,这小子已经能背诵《孝经》、《大学》,通读《春秋》了。
见孩子已经初露锋芒,刘羡欣慰地心想:文武之道,看来后继有人了。
等夜深了,孩子们都去歇息了,刘羡就留在绿珠房里和她说话,主要是打听这些年好友的近况:“这几年,阿田(张固)与雉奴(郤安)他们都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