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出卖了自己?刘羡听到营外的布阵之声,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作响。
在出战之前,他便一直在考虑间谍的问题,为此特意将军议延后,没想到千算万算,最后还是着了道。是陆机临时得到消息决断的吗?这不可能。那是司马乂自己不谨慎,提前告知了别人吗?这不好说。
还是司马乂提前就出卖了自己?
这本来是一个荒谬的选项,但刘羡也无法彻底排除这个答案。因为长沙王那一日的表现很奇怪,几乎不像平日的司马乂。
不过在眼下,刘羡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来思考这些问题了。虽不知陆机怎么得知的消息,但刘羡却知道,今夜这一仗,恐怕将是自己从军以来,最艰难危险的一仗,哪怕是泥阳一战也有所不如。
但他也从来不是一个遇见危险就认输放弃的人。
刘羡最后一个走出营垒,开始打量蟒口周遭的重重布阵,现场的情形不出他所料,果然是天罗地网:
在粮仓剧烈的火光下,可以望见,蟒河对岸骑兵林立,阻断了自己的归路。而在北面与东面,数之不尽的步卒正在丘陵上结成厚阵,将自己团团锁定在蟒口。而且依稀可以望见,东面的荥阳河桥上,同时有步军在进行调动,他们源源不断地往此处赶来,继续加强对自己的包围。
不得不说,这场面极为壮观。身边粮食的火光熊熊,烧红了半个天际。浓云如同层层涌来的波浪,云层的边缘也呈现暗红色,好似涂抹上鲜血一般,大地上的黑暗也无所遁形。
得益于此,刘羡可以看清麾下所有将士的面孔,大部份人的脸上或是茫然,或是焦急,或是惊惧,都对眼前的变化感到无所适从。而在远处,可以看见北军军阵越来越紧密,张扬的旗帜如彤云盖顶,东西绵延不见首尾。
因为地势不高,刘羡看不清北军的军阵厚度如何,可如此威势也足够骇人了。远处的北人大阵前捍有大盾及行马,将士们都戴有铁兜鍪,身披铁甲。虽然夜里没有阳光,但在粮仓大火的照耀下,无数密集的铁甲铁器仍发出连绵不尽的耀目光芒,极为壮观。
刘羡在营中观看到北军的声势,暗自在内心估量:看来,陆机这几乎是放弃了河塬大营,也干脆放弃了范阳王与征东军司,将能调用的兵力都调动过来了。他倒是看得起自己,为了吃掉自己这一万骑军,可以算是不顾一切代价了。
不过对方大军的阵型尚未完全集结,自己尚有可以应变的时间。只是这个时间并不长,一旦对方列阵完成,就是被迫决战的时候了。
面对如此阵仗,随行的孟讨年轻,到底沉不住气,他对刘羡道:“元帅,还等什么呢?再不率军先冲出去!贼军列阵完毕,我军就没有机会了!”
不及刘羡回话,李盛便肃然道:“恐怕不成,我军军心已经大乱,强冲过去,阵型必溃,到时对方围追堵截,恐怕没有几人能活。”
“可不冲又如何?”皇甫澹是刘沈麾下将领,对刘羡等西军老人并不熟悉,因此底气也有所不足,他道:“看对面形势,这里恐怕有不下十万人,我们待在这里,能够与十万人抗衡吗?”
此言一出,众人都难免有些心悸:是啊!对方的兵力十倍于己方,己方又没有外援,不早日逃跑,难道要在这里以一击十吗?那恐怕是全军覆没的下场。甚至有些人转眼望向背后的滩涂,眼见大河波涛滚滚,然后在心中思量,泅水渡河有几分可能。
“十万人又如何?百万人又如何?”
正当大部分骑士内心惶惑的时候,忽有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他站在人群中间,毫无顾忌地向左右人疾呼道:“诸位,自古狭路相逢,勇者称胜!当年秦军之势,何其盛大?可项羽破釜沉舟,一战而胜!为何?不就是项羽之勇远胜秦人,吓得秦人胆寒吗?”
“此战我军本就是舍生而来,以寡敌众,如今不过是失了一点先机罢了,还远远没有到言败的时候,怎么临战反倒怕死了?”
这年轻人的声音是如此激昂,将周围将领都吓了一跳,众人定睛一看,发现说话的原来是郭诵。郭诵乃是李矩的外甥,年龄刚满二十。可与李矩不同,他不到七尺身材,貌不惊人,扔在人群中可谓寻常男子。诸将见他辈分低,出身也低,平时都不与他言语,不意他此时出来说话,竟拥有如此胆魄。
诸葛延闻言甚为振奋,他击节道:“小子说得好!不愧是李世回的侄子!”然后回头对众人道:“不战即死!有什么可怕的?哪怕死了,也要堂堂正正,像个大丈夫!大家都是关西过来的,不就是来送死的吗?”
在这个时候,刘羡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拍了拍诸葛延的肩膀,说道:“南乔,不要引喻失义,什么叫送死?”
他拔出佩剑,手指上苍,向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举身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刘羡的声量不高,但极为沉稳,在场的将领都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继而受到了感染,他们皆不约而同地拔出了手中的刀剑,寒锋在火光下熠熠生辉,他们同时重复道:“举身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周围的士卒们听到了,亦是胸潮澎湃,他们再次重复道:“举身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人们都没有高声说话,似乎只是平静的自言自语。可他们的言语却变成了回响,在人群中激起了一股不小的声浪,就好比潮水低落,礁石显现,将士们身陷重围的不安已经消失了,他们重新回到了现实中,已经可以拿起弓矢,再次作战了。
只是该如何作战,在短时间内,刘羡必须拿出一个法子。
还没等刘羡沉思,大部分人就已经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其实是就地固守。毕竟脚下就是现成的营垒,虽然为己方攻破了,但利用一下,也勉强算个地利,大家带的箭矢也足,还有些没烧完的粮食,隔着栅栏放箭,说不定能抵御好久。
此时又是郭诵站了出来,他对刘羡道:“元帅,既然敌众我寡,就不要在这种平地里列阵,到时候贼军三面挤压,我军该如何是好?而且此营已为我攻破,指望它来抵达贼军,到底没有多大作用。”
刘羡闻言,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回头望向河边的滩涂与芦苇荡,问道:“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