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着,刘羡的目光越过河塬,凝聚在河内郡的一处名叫蟒口的河口。陆机原本二十万大军的补给,靠陆路是无法供应的,因此必须依靠河水的漕运。而从地图上看,陆机自柏渡造河桥渡河,在南岸扎营,但为了保护粮道,粮草却是囤积在大河北岸,也就是柏渡正对面的蟒口上。
他用手指点点蟒口,徐徐道:“贼大军都集结在大河南岸,只有一小部分人在护卫北岸的粮仓,中间只有一道荥阳河桥相连接。我军可以趁夜渡过大河,去袭击在河北的蟒口粮仓,出奇不意,必能一举破之!”
“然后我于北岸纵火,此处乃是北军所必救,他们夜中见北岸大火,必然要率军走浮桥过河救急。等那时,即使陆机收到东军遇袭的消息,想要再去救援,不仅要再过一次河桥,还要担忧被我断去后路,必不敢轻举妄动。”
司马乂敲击了两下桌案,脸上露出惊异之色,他既觉得这个计划大胆,又觉得颇有可行之处。
不难看出,刘羡的这个计划,灵感其实是出自袁曹官渡之战。
当时袁绍与曹操于官渡,曹军已经拖到兵粮寸断的窘境中,可曹操硬是不退军,等到了袁军内乱,许攸带来了袁军大军的具体布置。而在得知袁军粮草囤在乌巢后,曹操轻骑前去奇袭乌巢,一战功成,反使得官渡袁军陷入断粮的窘境。袁绍不得不做出选择,在没有粮草的情况下,是与曹军决一死战呢?还是回救乌巢,然后就此撤军呢?袁绍选择了决一死战,然后三军崩溃,满盘皆输。
有此前车之鉴在,禁军若去袭击北军的粮道,只要得手,以陆机稳妥的个性,必然不敢孤注一掷地去援助东军。且根据牵秀等人的口风来看,有卢志背后的掣肘在,陆机他已经输不起了。因此,他只有保全北军这一个选择。而没有北军的援助,己方对东军的夜袭,至少有八成胜算。
司马乂看出其中的关键后,原地徘徊两步,低吟片刻,回头问道:“府君,依你看,要实现这个策略,大概需要多少人马?”
刘羡内心已有算计,他说:“此策最要紧的是快,而且与北军缠斗一阵后,还要再快马走脱。这么算的话,我觉得给我一万骑军,是最为妥当的。”
一万骑,不算少,但对于司马乂而言,也是个可以接受的数字。他当即放下犹豫,拍板道:“好,破釜沉舟,就这么干了!”
接下来两人要讨论的,就是具体要调度哪些人手了。
这个兵分两路的策略,注定了要有两个统帅,虽然北路人少,南路人多,但究其根本,是成败在北,成果在南。因此,提出策略的刘羡,便当仁不让地负责北路,而司马乂则负责南路。
而关于北路调用哪些骑军,按照刘羡的想法,他想用苟晞、祖逖、刘琨三营,加上自己所在的松滋营,这几部经历过邙山大战的锤炼,相互配合已经比较默契,指挥起来也比较方便。
司马乂听闻后,却摇首拒绝了,他道:“还是把这些人留给我吧,索公带过来的那些义军人马,除了府君,哪里还有人使唤得动?我若是带着这些人,说不好会闹出什么乱子。”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这并非是这些西人桀骜不驯,而是他们自成一体。将士之于统帅,就好比宝剑之于剑客,若是对宝剑不熟悉,重量不习惯,也就难以使出好的剑术。而司马乂对西军恰恰如此,他既不熟悉西军的战术,也和其中的军官将领没有交情,难以如臂使指。那上了战场后,效果难免会不尽人意。
刘羡想了想,情况确实如此,他便不再坚持原有的人选,同意道:“好吧,那就这么办吧。但松滋营,我还是要带上的。”
最后是决定夜袭的时间,由于要渡河,刘羡还要传信陆云,令他从洛阳调来一批船只,大概明日可到,因此,夜袭的时间也就定在了明晚。
两人商议了大概两个时辰,至此,决战的计划便算完全敲定了。
只是在最后,刘羡嘱咐司马乂道:“殿下,这件事不要急着通报诸将。”
“这是为何?”司马乂有些费解,按照惯例,每次决议作战,都要提前通报诸将。毕竟若无提前准备,指望诸将随机应变来打仗,要求就未免太高了。
刘羡也不想如此,但考虑到军中可能有间谍,他不得不做此提防。他对司马乂道:“殿下,此策重在出人意料,一旦为贼所知,则威力全无。最近兴晋公刚刚去世,人心动荡,极可能有人暗通贼子。所谓事以密成,言以泄败,我以为,还是要小心为上。”
司马乂注视刘羡片刻,缓缓道:“府君说得极是,我知道了。”
刘羡正准备离开时,不意司马乂忽然问道:“府君,你觉得这一年来,我做得如何?”
刘羡闻言一愣,他回头看司马乂,发现长沙王的神情极为疲倦。看来大战在即,司马乂的精神也到极限了,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罢了。
这仅仅是司马乂执政的第一年,可这一年他遭遇的政治风波,比此前十余年的风波还要猛烈,大概他也需要安慰吧。刘羡如实道:“或许有可待商榷的地方,但殿下已经尽力了。”
司马乂吐了一口气,他随即目光灼灼地追问道:“府君,你觉得,晋室还能复兴吗?”
面对这个问题,刘羡本不该有任何犹豫,但刘羡还是本能地犹豫了。他不是不会撒谎,可对于亲近的人,他仍是不想欺骗他们。而司马乂对刘羡来说,就算不是兄弟,也相差不远了,因此,他下意识地迟疑了一下。
但这一下的迟疑,就足以令司马乂失望了。他的眼神原本充满希冀,可就因为这一个短暂的迟疑,随即以一个极快的速度陷入黯淡,也不等刘羡说话,他就背过身去,佯作无事地摆摆手道:“府君早些去准备吧,明日还有一场苦战。”
刘羡无言,只好拱手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营帐后,刘羡有些自责,他发现自己的修养还不到火候,这一次的失误,恐怕也给两人带来了一些隔阂。可这也是一直困扰他的难题,在这个残酷的乱世之中,衡量道义是困难的,只有时间能够检验对错,而他没有时间懊恼,不断地前进才是他的宿命。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在十月乙巳的这一天傍晚,洛阳的船只抵达虎牢关,这也就意味着,与北军的决战即将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