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四日,清晨五点十二分。
徽京市医院五楼,那间临时借用的儿科病房内,一夜的沉寂被窗外渐渐渗入的晨曦温柔地打破。几缕微弱的金色光芒,如同调皮的手指,悄悄拨开浅色窗帘的缝隙,斜斜地洒落在房间地板上,悄然驱散了夜间残留的最后一丝凉意,带来一股宁静而温暖的生机。
经过前一天晚上那高度紧张、连轴转的救治行动和后续的计划部署,再加上那场消耗不小的“深度治疗”,宿羽尘与沈清婉都难得地陷入了一次深沉无梦的安稳睡眠。此刻的病房内一片静谧祥和,只剩下两人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声,交织成一首恬静的晨曲。
沈清婉的生物钟似乎先一步感受到了光线的召唤,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率先从深睡中幽幽苏醒。她缓缓地睁开眼睛,视线先是茫然地停留在天花板上,几秒钟后,意识才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她习惯性地伸手摸向床头柜,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手机外壳。按下电源键,屏幕瞬间亮起,那有些刺眼的光芒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但当看清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时,她瞳孔微微一缩,忍不住低低地惊呼出声:“我去!都五点十二分了?我……我竟然一觉睡到这个时候?天都大亮了?!哎呀,真是的……这下糟了……”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从温暖的被窝里坐起身来,动作急切地开始摸索着穿衣服。脑子里飞快地回忆着——昨天晚上明明和关飞、张羽那两个小伙子说好了,后半夜自己这边忙完了就去八楼替他们的岗,让他们也能轮流休息一会儿,喘口气。可昨天先是全程参与了何氏父子惊心动魄的抢救,后来又经历了“引蛇出洞”计划的紧张部署,再加上晚上和羽尘那场酣畅淋漓却也消耗不小的“深度治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如同浪潮般涌来,竟然让她这个一向警觉的人,一不小心就睡过了头,彻底把换岗的事情忘到了脑后。
“糟了糟了……关飞和张羽肯定熬坏了……说好的去替他们,结果放人家鸽子了,这太不像话了……”沈清婉一边有些懊恼地小声嘟囔着,一边快速而利落地系好衣扣,整理好略显凌乱的头发,脚步匆匆地就朝着门口走去。
就在她的手刚刚碰到冰凉的门把手,准备拧开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和宿羽尘略带沙哑的声音。
宿羽尘也被她的动静吵醒了,他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睡眼,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已经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模样的沈清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也立刻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丝“我也忘了”的恍然表情,连忙说道:“醒了?几点了?……我也赶紧起来。”他没有多问,动作极其迅速地抓过旁边的衣服套上,短短几分钟内就收拾妥当,快步跟上了已经走到门外的沈清婉。
“诶~羽尘,”在等待电梯的短暂沉默里,沈清婉有些懊恼地小声说道,“你咋也没想着叫我一声呢?原本打算得好好的,后半夜去替替关飞和张羽他们,让他们也能稍微眯一会儿,缓一缓。结果倒好,咱们俩直接一觉睡到大天亮,把这茬忘得干干净净,太不应该了,他们俩肯定累坏了。”
宿羽尘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抱歉啊,清婉,我也睡得太沉了。可能是最近这段时间……稍微安稳了一点,没什么枪林弹雨,反而让我的生物钟有点放松,乱了套。以前在中东那会儿,就算连续作战只睡一两个小时,身体也会像上了发条一样准时醒过来,现在……真是有点懈怠了。”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到了。两人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厢,电梯缓缓上升,很快就平稳地停在了八楼。
电梯门一打开,两人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依旧如同两尊门神般,坚守在何氏父子和何薇病房门口的关飞和张羽。
此时的两人,虽然身姿依旧尽力保持着挺拔,但脸上那无法掩饰的疲惫却清晰地透露了他们一夜未眠的事实。眼眶下面都带着淡淡的、如同烟熏妆般的黑眼圈,嘴角时不时不受控制地打着哈欠,又赶紧强行忍住,显然已经硬生生熬了一整个通宵,体力精力都接近了极限。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眼神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如同雷达般不断扫视着走廊两端的动静,身体微微前倾,处于一种随时可以应对突发状况的备战姿态,没有丝毫的懈怠,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沈清婉看到他们这副样子,心里更是过意不去,她快步走上前,语气中充满了真诚的歉意:“关飞,张羽!实在对不起!我……我昨晚睡过头了,说好后半夜来替你们的,结果……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让你们俩辛苦了一整晚。里面情况怎么样?王莹……这一晚上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关飞看到沈清婉和宿羽尘过来,连忙强打精神,挺直了些腰板,回答道:“沈科长,您千万别这么说,也别自责,我们没事,扛得住!这一晚上,莎雪同志特别负责,每隔一个小时,就会准时通过耳机跟我们通报一次里面的最新情况,最后一次通报是凌晨四点半左右,她说一切正常,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动静,让我们放心。”
旁边的张羽也赶紧补充道,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据莎雪同志说,何薇小姐昨天晚上情绪激动晕倒后,被送到病房就一直睡着,呼吸很平稳,到现在还没醒过来,看起来睡得挺沉;倒是那个王莹……莎雪同志说,她的情况有点不一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像是烙饼一样,明显心里有事,根本睡不着,看起来像是在做什么极其激烈的思想斗争,直到差不多十二点多、快一点的时候才勉强睡着,现在估计也还没醒。”
沈清婉听完,点了点头,心中稍安,但看着两人疲惫的样子,还是伸手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语气既感激又带着命令的口吻:“不管怎么说,小关,小张,这次真是辛苦你们了!你们做得非常好!现在天也亮了,你们俩的任务暂时告一段落,听我的,现在立刻就去楼下的值班休息室,抓紧时间眯一会儿!等会儿食堂开了,我去给你们打早饭。吃完早饭,我再联系局里,尽快派人过来接替你们。你们已经出色地完成了最艰难时段的任务,值得表扬!”
然而,关飞却连忙摆了摆手,眼神虽然疲惫却异常坚定:“沈科长,真的不用!我们不累!而且……我觉得我们现在更不能撤。”
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根据莎雪同志凌晨传来的消息,王莹昨天晚上是手里紧紧握着一个小瓶子睡的觉,一刻都没松开过。按照常理推断,那个瓶子里装的,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就是某种害人的蛊虫。我……我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她憋了一晚上,很可能会选择在今天早上,大家最容易松懈的时候动手!我们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掉以轻心。”
张羽也立刻点头附和,表情严肃:“是啊,沈科长,我和关飞想法一样。她也怕夜长梦多,拖得越久变数越大,肯定想尽快完成任务然后脱身。您说,咱们是不是就应该像现在这样,死死守在这里,按兵不动,就等她主动动手的那一刻,抓她一个人赃并获?那样才最稳妥!”
沈清婉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和赞许的光芒,果断地点了点头:“当然!这次我们的核心就是要人赃并获,铁证如山!绝不能给她任何颠倒黑白、狡辩抵赖的机会!”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着周围环境的宿羽尘,突然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摸着下巴,提出了一个非常现实且尖锐的问题:
“可是……这里存在一个法律程序上的问题。你们想想,万一……王莹这个女人足够狡猾,她在动手下毒之前,抢先一步自己吃下蛊虫,或者提前服下少量不会致命但能造成中毒症状的毒药,来个苦肉计。到时候就算我们当场抓到她下毒,她也可以一口咬死,说自己也是被柳玲或者金蛇帮胁迫的,是被逼无奈才这么做的,甚至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到时候她以‘被胁迫者’的身份在法庭上辩解,我们手里现有的证据链,恐怕就不够认定她是主犯了。到时候法官会如何判决可就很难说了。”
宿羽尘这番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让沈清婉、关飞和张羽都愣住了,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无比凝重起来,刚才的兴奋和笃定消退了不少。
沈清婉仔细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皱着眉分析道:“羽尘,你说的这个可能性……确实存在。不过,按照笠原真由美偷听到的柳玲给王莹的指令,她应该是先播放那个蛊笛的低频声音,测试何氏父子体内的蛊虫到底有没有被彻底清除,然后再根据测试结果,决定要不要动用最终的毒药手段。如果她先自己吃下蛊虫,那她自己不也会受到蛊虫的控制甚至反噬吗?甚至可能和何氏父子一起发作,这……这不符合她自身的利益啊。所以,理论上,她应该不会这么做才对吧?”
“清婉,这可不一定。”宿羽尘摇了摇头,语气变得更加严肃和深沉,“你忽略了一点——人性是复杂的,尤其是走投无路的人。王莹很可能不会完全按照柳玲那个疯女人的指令行动。如果我是她,站在她的角度,现在最稳妥、最能保全自己的做法,就是跳过测试步骤,直接下毒!而且是双管齐下——给自己下少量、精心计算过剂量、只会造成痛苦中毒假象但绝不致命的毒素;而给何家人下的,则是足以致命的剧毒剂量。”
他环视三人,继续深入分析:“这样一来,就造成了两种对她有利的局面:第一,如果我们没有及时发现是她下的毒,她就可以事后完美地编造出‘金蛇帮上门灭口’或者‘柳玲杀人嫁祸’的假现场,把自己彻底摘干净,变成一个无辜的幸存者;第二,如果我们运气好,当场发现了她,她也可以立刻拿出‘被胁迫’和‘自己也中毒了’作为最强有力的借口,甚至可能提前准备好了某些伪造的‘证据’,比如被威胁的录音(剪辑过的)、被控制的聊天记录等等,来证明自己的‘无辜’和‘被迫’。无论最终出现哪种情况,她都能最大程度地确保自身的安全,把自己放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上。这才是高明的自保之术。”
这番深入骨髓、对人性和算计极为了解的分析一出,沈清婉、关飞和张羽都彻底陷入了沉默,背后甚至感到一丝寒意。沈清婉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大腿外侧,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各种对策:“那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明明知道她要使诈,却眼睁睁看着她钻这个法律空子吧?对了!莎雪!莎雪不是一直在暗中死死盯着她吗?有莎雪这个全程目击者作为证人,总能证明她是主动、有预谋地下毒,而不是被胁迫的吧?”
宿羽尘闻言,却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现实的无奈和无力感:“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莎雪的身份。她是式神,是能量体,是不同于我们人类的特殊存在。你觉得,‘式神’的证言,在现行的、严谨的人类法律体系框架下,能被法庭正式采纳为有效证据吗?到时候,王莹那边只要请一个稍微有点经验的律师,很可能会以‘证人身份不合法’、‘证言来源不明’、‘证据效力存疑’甚至‘超出科学认知范畴’为由,强烈质疑并申请法庭驳回莎雪的所有证词。我们这几天和莎雪相处久了,并肩作战,几乎都快忘了她并非人类这个事实,可在冰冷而讲求程序正义的法律层面上,这是一个我们无法回避、甚至可能致命的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