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踏着暮色回凌云关时,关外坡地上的野菊开得正盛——黄灿灿的一片,风一吹就往城门口飘淡淡的香。顾逸晨走在队伍后面,转头见林熙言还站在城门洞下没动,顺着他的目光扫过那片花丛,便笑着折回去:“这菊晒透了泡老君眉最败火,给你摘两枝带回去。”
他脚步轻,踩在刚被马蹄松过的土路上,鞋底沾了点湿泥;伸手去够最外层那枝开得最艳的,指尖刚触到花瓣,晨间凝在瓣尖的露水就簌簌往下掉——有两滴恰好落在他手背上,凉得像细针轻轻扎了一下,剩下的露水混着脚下翻起来的土味,一缕缕往风里飘,正正落在林熙言鼻尖。
就是这股味——
。林熙言喉结先不受控地滚了一下,像有什么东西从胃里往上顶。下一秒太阳穴就发紧,起初是细微的钝痛,像有人用指尖按着眼眶,可没等他抬手揉,那痛就猛地炸开来,像细针直往脑子里钻。他下意识闭了眼,指节抵着太阳穴,指尖却无意识地蹭了蹭后颈——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莫名泛起一阵熟悉的麻意。
等再睁开眼时,眼前的暮色、野菊、城门口的人影全模糊了,脑海里像被人硬塞进一段画面,不是从前那些抓不住的、碎片化的闪回,是带着触感、带着气味的,实打实的清晰。
是个小男孩的视角。眼前没有野菊丛,只有锈迹斑斑的铁栏杆,栏杆缝窄得卡手,却偏偏卡着两瓣野菊——花瓣蔫得发卷,边缘起了白边,可花心还透着点黄,瓣尖甚至沾着点潮乎乎的气,像刚被露水浸过,却被另一股味盖得死死的。
是消毒水的味。浓得呛人,辣得鼻腔发疼,连呼吸都带着涩味,他想咳嗽,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后颈的麻意突然变重,不是刚才的轻微发麻,是像电流顺着脊椎往上爬,麻得他浑身发僵,耳边还嗡嗡响着什么——像是有人在说话,又像是机器运转的声响,糊成一片,却和那麻意、那消毒水味缠在一起,扎得人难受。
“熙言?”顾逸晨举着两枝野菊回头,刚要递过去的手悄悄顿了顿。他没先看林熙言攥紧的拳——指节都泛白了,骨节处绷得发亮——倒先注意到他的呼吸:慢得反常,胸口几乎没起伏,像在憋着劲,连盯着自己手里野菊的眼神都发直,像是在看什么陌生的东西,又像是在透过野菊看别的。
林熙言没应声,目光还粘在那两枝野菊上。瓣尖的露水还没干,土味还在鼻尖飘,手背上刚才被露水扎过的凉意还没散。他忽然抬手,不是去接野菊,是攥住了花茎——指腹狠狠蹭过沾着露水的花瓣,露水被蹭掉,土味更浓,后颈的麻意也跟着翻涌上来,像那股电流又回来了。
。他攥得越来越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花茎里,直到花瓣被揉得发皱。铁栏杆的冷硬、野菊瓣的蔫软、消毒水辣喉咙的涩味、后颈麻到骨子里的电击感……这些东西不是飘在脑子里的,是和手背上的凉意、鼻尖的土味掺在一起的,比刚才城门口的风还要真切,比太阳穴的痛还要清晰。
林熙言攥着花茎的手突然松了——那股麻意顺着后颈爬满了后背,眼前的野菊和记忆里的铁栏杆叠在一起,太阳穴的痛像要炸开,他腿一软,整个人往前栽了过去。
顾逸晨眼疾手快,往前跨了一大步就接住了他。刚碰到林熙言的胳膊,就觉出他在发抖——不是冷的,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颤,后颈的皮肤甚至还带着点不正常的热。“熙言?看着我。”他声音放得低,伸手扶着林熙言的后颈,拇指轻轻蹭了蹭他发僵的肩颈时,指尖忽然顿了半秒——那处皮肤烫得有些反常,不像普通发热,倒像还残留着什么灼人的麻意,他眼神暗了暗,没说什么,只悄悄把掌心往林熙言后颈贴得更实了点,替他挡了挡城门口灌进来的风。可即便这样,还是见林熙言眼睫颤得厉害,眼神还粘在地上那枝被揉皱的野菊上,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周围的人闻声都转了头,有人要上前,顾逸晨抬了下手拦了拦,另一只手稳稳托住林熙言的腰,把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让他靠得稳些。他转头对众人扬声说:“大家先回营吧,熙言有些不舒服,我先带他回房间缓一缓。”
这话刚落,林熙言忽然往他怀里缩了缩,额角抵在他肩头,声音闷得发颤:“……消毒水……”他垂在身侧的手也跟着动了动——没去抓顾逸晨的胳膊,只指尖轻轻蹭了蹭顾逸晨扶着他腰的手腕,布料下是温热的腕骨,是能摸到的实感,他指尖颤了颤,蹭一下就缩回去,可没走两步,又忍不住轻轻蹭了蹭,蹭到第三次时,突然攥住了顾逸晨袖口的一角,指腹掐着布料,声音比刚才更轻,却带着点抓不住的慌:“……铁栏杆后面,有声音……嗡嗡的……”说这话时,后颈不自觉往顾逸晨贴过来的掌心里缩了缩——像那处皮肤还记着电击的麻,本能地想往能挡点什么的地方靠,连肩线都跟着绷得更紧了些。
顾逸晨心口一紧,垂眼瞥见他攥着袖口的指尖都泛白了,没戳破,只悄悄把手腕往他指尖凑了凑,另一只手拢了拢林熙言的后颈,低头在他耳边压着声音说:“我听见了——但你看,现在只有台阶,没有栏杆,也没有嗡嗡声,就我陪着你走。”他说这话时,特意把脚步放得更稳,每走一步都轻轻顿一下,像在帮林熙言数着“一步、两步”,扶着林熙言腰的手也跟着动了动,走第一步时,指腹轻轻往他腰侧按了一下,走第二步时再按一下,节奏跟脚步对得严丝合缝,像用动作帮他把“现实的步子”踩实,把他从混沌的记忆里往回拉。
顾逸晨半扶半抱着林熙言往前走,脚步放得极稳,扶着林熙言后颈的手始终没松,背影在暮色里绷得有些紧。身后的众人没谁真的转身回营,都悄悄跟了几步,落在后面两三丈远的地方,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放得又轻又慢——靠左边的一个汉子弯腰捡起地上那枝被揉皱的野菊,指腹捻着发蔫的花瓣,上面还沾着点泥,他没多想,就用袖口粗糙的布料蹭了蹭花瓣上的泥,小声跟旁边的同伴嘀咕:“上回他帮李老医官晒药草,被荆棘划破手都没皱下眉,今儿怎么对着菊瓣就不对劲了?”
同伴往关内石阶那边望了望,又瞅了瞅顾逸晨紧绷的背影,压低声音:“我去前营叫个医官来等着?就搁他房外廊下,不进去叨扰,省得万一要用药,手边没人”;蹲在地上的人碰了碰沾着泥的野菊碎瓣,摇了摇头:“别去,逸晨那架势是不想人凑太近,咱们在这儿等会儿就好,凑上去反而添乱”;还有人盯着林熙言垂在身侧的手,那上面还沾着点野菊的碎瓣,指节上刚才攥花茎掐出的红痕还没消,都忍不住皱了眉,目光跟着顾逸晨拢在林熙言后颈的手转,连呼吸都放轻了。
苏琼宇攥着袖口,往前凑了凑,拉了拉身旁宁舒乐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尾音里带着点慌:“表哥,熙言他……刚才那样子,不像是普通的不舒服啊,你看他刚才攥着花的时候,手都在抖……”他话没说完,又往前面望了望,见林熙言头靠在顾逸晨肩上,指尖还攥着顾逸晨的袖口,连肩膀都在轻轻颤,更急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宁舒乐抬眼望着前面两人的背影,没立刻说话——他抬手把苏琼宇往自己身边又拉了拉——怕苏琼宇往前凑太近,脚步轻响惊到前面还没缓过劲的林熙言——同时手指在苏琼宇胳膊上轻轻敲了两下,节奏慢而轻,像在帮他顺气,压下那股慌慌张张的劲;等苏琼宇攥着袖口的手松了点,呼吸稍稳了些,他才顺着苏琼宇的目光往顾逸晨那边望,眼神里多了点隐约的了然,却没多说一个字,只又按了按苏琼宇的肩,示意他别急——他看见顾逸晨走几步就低头跟林熙言轻声说句什么,看见林熙言攥着顾逸晨的袖口,像抓着根不敢握牢却又松不开的救命绳。
他抬手按了按苏琼宇的肩,把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声音稳得很,却带着点安抚的力道:“别急,逸晨比我们更在意他,不会让他有事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枝被汉子用袖口蹭干净些的皱菊,又落回苏琼宇紧绷的脸上,补充了一句,语气更沉了点:“熙言就是被旧事绊了下,逸晨带他回去缓一缓,把那股劲顺过来就好了——会没事的。”
这话一出口,身后几个跟着的人都悄悄松了口气。捡菊瓣的汉子把蹭掉泥的野菊轻轻放在路边石头上,花瓣虽然蔫了,倒比刚才干净些,他没再碰,只往后退了两步;刚才说要叫医官的人也收回了脚步,只往关内方向又望了望,确认顾逸晨快扶着林熙言走到廊下了,才悄悄往后缩了缩;苏琼宇攥着袖口的手也松了点,又悄悄往路边石头上那枝蹭干净的野菊看了一眼——花瓣蔫得卷成一团,像刚才熙言攥皱的样子,他下意识把自己攥得发皱的袖口往手腕里拢了拢,指尖蹭到腕骨时,才后知后觉地松了劲;
再往前看时,顾逸晨已经扶着林熙言走到了关内的石阶下,正低头替他拢了拢被风吹开的衣襟——扶着后颈的手还贴在那里,另一只手护着林熙言的腰,连迈台阶都先替他挡了挡可能磕到的边角,走第三步时,见林熙言的鞋尖蹭到了台阶边,他没说什么,只悄悄用自己的膝盖往林熙言腿侧顶了顶——轻轻一顶,就把林熙言偏斜的步子往台阶中间带了带,动作轻得像只是无意间碰了下,没让林熙言察觉出刻意的照顾;
林熙言攥着他袖口的手没松,却不像刚才那么紧了,后颈也没再往掌心里缩,顾逸晨按到第五下腰时,他攥着袖口的手又松了些,指尖不再掐着布料,反而无意识地蹭了蹭——蹭的是顾逸晨袖口上沾着的一点土,像摸到了点“现实的痕迹”,肩线舒得更开了点,额角抵在顾逸晨肩上的力度也轻了,连之前发颤的肩膀,都跟着稳了些,那样子,确实是把人护得紧,让人没法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