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木牌响得厉害呢。”阿恒忽然指着门楣,两片木牌在风里打转,碰撞声变得急促。苏羽抬头时,看见山道尽头走来个披着蓑衣的身影,斗笠边缘还滴着水。
阿禾正端着梅茶出来,见状忙将孩子们往身后藏:“是生人。”她的声音依旧清亮,却多了几分警惕。去年冬天有过兵痞闯山,虽被苏羽他们打跑了,却在门板上留下个枪眼,至今还补着块新木板。
那人越走越近,蓑衣下摆沾着泥点,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走到学舍门口时,他摘下斗笠,露出张被风霜刻深了轮廓的脸,眼角有块月牙形的疤。
“请问,这里可是陈先生的学舍?”来人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陈先生放下笔,目光在那人腰间的玉佩上停了停——那是块半裂的白玉,雕着残缺的“明”字。他忽然起身,袖管扫过砚台,墨汁溅在青布长衫上:“明远?”
那人扑通跪下,蓝布包袱掉在地上,滚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阿禾捡起来打开,竟是块沉甸甸的墨锭,上面嵌着金丝,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先生,学生回来了。”明远额头抵着冰凉的石阶,声音哽咽,“城里……城里的藏书楼烧了,我只抢出这块墨。”
苏羽扶住颤抖的陈先生,看见老人浑浊的眼里滚下泪珠,砸在明远的手背上。孩子们怯生生地探出头,虎子指着明远腰间的短刀:“阿恒哥,他有刀。”
阿恒却握紧了手里的刻刀:“他不是坏人,玉佩和先生的那半块能合上。”众人这才注意到,陈先生腰间始终挂着半块相同的玉佩。
明远解开蓑衣,露出里面渗血的伤口:“他们在查各地的学舍,说私藏典籍是通敌。我一路被追着打,若不是这半山的积雪,恐怕……”
阿禾已端来草药,蹲下身时发间别着的腊梅掉在明远手背上:“先处理伤口吧,陈先生配的草药灵得很。”她的声音软下来,像春日融雪。
苏羽将明远扶进里屋,看见他包袱里除了墨锭,还有本被火燎过的《论语》,书页边角焦黑,却被细心地裱糊过。陈先生摸着残破的书脊,忽然老泪纵横:“烧了多少?”
“七成……”明远咬着牙,指节捏得发白,“他们说这些都是蛊惑人心的东西,要统统烧干净。我藏在布庄后院的地窖里,才保住这几本。”
外屋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原来阿恒正教他们用明远带回来的新墨研墨,墨香混着梅茶的清苦漫开来。苏羽望着墙上依偎的影子,忽然明白阿恒挂的木牌为何要刻“守拙”二字——守得住这份笨拙的坚持,才能在乱世里护得住这点星火。
暮色降临时,雪水汇成的小溪涨了水,潺潺流过学舍墙角。阿禾煮了腊肉粥,明远捧着碗,热气模糊了他眼角的疤。孩子们已经睡熟,嘴角还沾着粥粒,陈先生在灯下修补那本《论语》,明远帮着裁纸,苏羽则在门槛上削着新的木牌。
“要刻什么?”明远瞥见他手里的竹片。
苏羽将刻刀往竹上用力一凿,溅起的木屑落在衣襟上:“笃行。”他望着门楣上晃动的“守拙”木牌,“守拙以清心,笃行以致远。”
明远忽然笑了,眼角的疤在油灯下柔和许多:“钟太傅说,京城那边也有人在偷偷办学,就像咱们这样,在市井里,在山林间,把火种藏起来。”
檐角的冰棱还在滴水,叮咚声伴着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苏羽想起钟太傅信里的最后一句:“星火虽微,可燎原。”他摸出藏在袖中的信纸,借着油灯点燃,灰烬被风吹着飘出窗外,落在渐暖的泥土里,仿佛一颗种子悄然埋下。
夜色渐深,炉火依旧旺着。新刻的“笃行”木牌靠在墙角,等待着明日被挂上楣梁。月光穿过窗棂,在地上织出银亮的网,将沉睡的孩子们、忙碌的身影、跳动的灯火都温柔地罩在里面。
夜阑人静,学舍内的一切都仿佛被月光温柔地拥抱着。炉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像是在为这宁静的夜晚伴奏。陈先生放下手中的针线,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那本《论语》的修补工作已近尾声,书页间的裂痕被细心地缝合,仿佛那些曾经断裂的思想脉络也随之重新连接。
他望向墙角熟睡的孩子们,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些孩子大多是战乱中失去亲人的孤儿,是他们从废墟与荒野中一一寻来,给了他们一个暂时安稳的家,更给了他们知识的滋养。最小的那个孩子叫小石头,睡梦中还咂着嘴,许是梦到了白天阿禾分给他的那块麦芽糖。
阿禾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轻声道:“先生,夜深了,您也歇息吧。”她将水盆放在陈先生手边,又拿起墙角的抹布,细细擦拭着桌面,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陈先生点点头,却没有起身,只是拿起那本修好的《论语》,轻轻摩挲着封面:“再看看,这些孩子们,以后可都要靠这些书来明事理、辨是非啊。”
明远裁好了最后一张纸,整齐地叠放在一旁,他看向苏羽,见他仍在专注地打磨着那块“笃行”木牌,竹片的边缘在他的打磨下变得光滑圆润。“苏羽,明日挂木牌时,我来搭梯子吧。”
苏羽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好,有劳了。”他放下木牌,伸了个懒腰,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腕,“这木牌,定能像‘守拙’那般,守护着咱们这学舍。”
炉火映照在众人脸上,每个人的心中都涌动着一股莫名的力量。明远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在战火中颠沛流离,是先生们的教诲让他找到了前行的方向。如今,他也想成为那样的人,为这些孩子们点亮一盏灯。
“明远,你说京城那边的学舍,会不会也像咱们这样,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阿禾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好奇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