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玉花的过去(上)
任玉花出生在1998年的寒冬,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老城区斑驳的砖墙上积了厚厚一层白,像是给整个城市盖了床棉被。父亲任建国总说这丫头命硬,出生那天零下十五度,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差点把接生的老护士冻出关节炎。
机械厂家属院里那间不到四十平的小屋,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墙角总长着几簇倔强的霉斑,却总被母亲康秀兰收拾得窗明几净,窗台上永远摆着一排洗得发亮的玻璃瓶,里面插着从厂区摘来的野花。
每天清晨,母亲都会用搪瓷缸子接一捧清水,把窗台上的野花挨个浇一遍。水珠顺着花瓣滚落,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父亲上早班前总会揉乱她的头发,带着一身淡淡洗不掉的机油味说:“小花,爸晚上给你带糖葫芦。”那味道混着清晨的寒气,成了任玉花记忆里最安心的气息。
外婆李桂芳的裁缝铺就开在巷子口,红漆剥落的门板上挂着个铃铛,顾客一推门就叮当作响。每天天不亮,外婆就踩着那台老式蝴蝶牌缝纫机开始干活,那声音像首永不停歇的歌谣。
而任玉花最喜欢光着脚丫溜进铺子,趴在缝纫机旁的小马扎上,看外婆戴着铜顶针的手指在布料间翻飞。阳光穿过糊着报纸的玻璃窗,照在外婆银白的发髻上,那些飞舞的布屑像细碎的雪花,在光柱里打着旋儿。
“小花,试试外婆新做的棉袄。”外婆抖开件红底白花的夹袄,领口还缝着两只毛茸茸的小兔子,黑纽扣做的眼睛亮晶晶的。
七岁的任玉花迫不及待地套上,蹦跳着转圈,棉袄下摆旋成一朵怒放的花。父亲下班回来,带着一身更重的机油味把她举过头顶,逗得她咯咯直笑。母亲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发梢还挂着汗珠,笑着说:“慢点疯,当心撞到缝纫机。”
周末的早晨最是惬意。父亲会难得睡个懒觉,母亲在厨房煎鸡蛋,油锅里的声响混着收音机里的评书,飘满整个小屋。任玉花裹着外婆做的小花被,赖在床上看阳光在墙上游走。父亲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冰凉的小脚丫捂在怀里,胡茬蹭着她的脸蛋说:“小懒虫,太阳晒屁股啦!”而她总会嬉笑着推搡父亲的脸:“爸爸的脸好扎人啊哈哈哈哈!”
巷子口的王大爷总挑着担子卖豆腐脑。任玉花最爱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看白气在冷空气里袅袅升起。父亲会往她碗里多加一勺辣椒油,母亲连忙拦着:“孩子不能吃太辣!”外婆则悄悄塞给她一颗水果糖,挤挤眼睛说:“别让你妈看见。”那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藏了个小太阳在掌心。
除夕夜的记忆最是鲜活。全家挤在厨房包饺子,面粉扑得每个人脸上都白花花的。父亲笨手笨脚地捏出个四不像,被母亲笑着嫌弃。外婆包的饺子最漂亮,褶子像花瓣一样整齐。任玉花非要学着包,结果弄得满身是面,像只小花猫……
午夜钟声响起时,父亲把她扛在肩头看烟花,母亲怕她冷,用围巾把她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些绽放在夜空中的火花,在她亮晶晶的眸子里又盛开了一次,她笑吟吟道:“我要爸爸妈妈外婆这样陪我一辈子!”
任玉花的美好生活很长,长到她迄今人生的一半,但也很短,短到只有十五年。
那是个闷热的夏夜,窗外的蝉鸣声突然被一声脆响打断。任玉花从梦中惊醒,听见父母卧室传来压低的争吵声。她光着脚丫溜下床,透过门缝看见母亲瘫坐在地上,半边脸肿得老高,嘴角渗着血丝。父亲站在床边,手里攥着一沓皱巴巴的钞票,烟灰缸翻倒在地上,烟头散落一地。
“你把孩子的学费都输光了?!”母亲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下周就要交补习费了!”
父亲一把揪住母亲的衣领,酒气混着烟味喷在她脸上:“老子挣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他的拳头举到半空,突然听见身后门打开,只见任玉花僵在门口,手上还拿着半截没写完的数学作业本……
外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走廊,一把捂住任玉花的眼睛。老人粗糙的手掌带着缝纫机油的味儿,把任玉花往楼下带:“走,陪外婆买酱油去。”楼梯间的声控灯忽明忽暗,任玉花数着台阶,听见楼上传来母亲压抑的呜咽。
等她们拎着酱油瓶回来时,父亲正坐在餐桌前抽烟。烟雾缭绕中,他手上的烫伤疤痕格外明显——那是去年帮任玉花修自行车时不小心烫的。母亲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收拾碎瓷片,水龙头开得很大声……
外婆总是这样,在父母争吵时会找各种理由带走任玉花,直到几周后放学回家,任玉花回到房间发现母亲弓着腰往行李箱里塞被褥,后颈上有道新鲜的抓痕。外婆蹲在一旁,把绣着小雏菊的手帕折成方块,悄悄塞进她校服口袋。
“住校要听老师话。”母亲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手指在行李箱拉链上打滑了好几次:“周末回来,妈给你煮饺子。”母亲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
宿舍的木板床硬得硌骨头。任玉花每晚都把手帕压在枕头下,闻着上面残留的樟脑丸味道才能入睡。起初她总在半夜惊醒,以为还在家里,伸手想摸床头的小夜灯,却只摸到冰冷的铁架床栏杆。
渐渐地,她开始适应住校生活。和李小琳一起挤食堂,抢最后一块红烧肉;体育课上偷偷躲在树荫下分享《星云志》小说;晚自习后躲在被窝里用mp4看《银河之恋》。她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连去小卖部买零食都要手拉手一起去。
某个熄灯后的夜晚,宿舍里开始了例行的夜谈会。李小琳神秘兮兮地从被窝里掏出一本《青春纪》杂志,借着月光任玉花看见了封面的内容,当红偶像组合“星辰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