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笑道:“朕前几日琢磨这武学的事,想着得有个总揽的人,才在内阁设了总理军学事务处,叫英国公张仑来管。如今瞧着,倒不如让你来主持更妥当。”
夏言心头猛地一热,一股激流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他强行忍住,维持着跪伏的姿态,凝神细听。
“然……”朱厚照话锋一转,那平缓的语调里注入了一丝千钧之重,“此等更张,牵一发而动全身。勋贵世禄,乃国朝柱石;内廷诸司,亦各有职分。骤然行此雷霆手段,恐非善策。操之过急,易生肘腋之变,反失朕求治之本心。”
皇帝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夏言心上,让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骤然蒙上了一层阴翳。果然……阻力之大,连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皇帝亦需慎之又慎。
朱厚照不傻,他若不是听到京师的风吹草动才不会做出妥协,设立总理军学事务处,叫英国公张仑来管。
若只单单整顿武学,只交给兵部就行。
可是要通过武学,捏住勋贵、武勋的承袭之路,那就要慎之又慎了。
但是夏言给自己办了那么多事,不能寒心。还是要鼓励!
“卿连日鞍马劳顿,又费神奏对,想必乏了。辽东风寒,莫要伤了元气。”朱厚照随意地挥了挥手,“陈敬。”
“奴婢在。”陈敬立刻趋前躬身。
“将朝鲜国新贡的那匣上好人参,取两支赐予夏卿,补补身子。”
“奴婢遵旨。”陈敬应声退下安排。
“臣,谢陛下隆恩!”夏言再次叩首。
“罢了罢了,”朱厚照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奏疏上,语气随意,“起来吧。回去好生歇息,条陈之事,用心便是。”他顿了顿,又似想起什么,补充道,“卿府上那老梅,虽已开过,想必绿叶新发,亦是好景致。春光易逝,卿也莫要只顾案牍劳形。”
“臣……感戴天恩!”夏言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这寻常的关怀,在经历了方才惊心动魄的奏对之后,听来竟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陈敬已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回转,恭敬地呈到夏言面前。匣盖微启,露出两支根须虬结、形态饱满的硕大人参,药香隐隐。
“臣告退。”夏言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木匣,如同捧着一份难以言喻的君恩与重托,深深一躬,步履沉稳却难掩一丝疲惫,倒退着向暖阁门边移去。
阁门开启又合拢。
夏言步出乾清宫高大的门廊,早春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因高度紧张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阳光洒在湿漉漉的宫砖上,泛着微光。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怀中装着御赐人参的紫檀匣,那温润的木料贴着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陈敬亲自送他至月华门外。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可闻:“夏御史,陛下对您,圣眷优渥啊。辽东的事,办得漂亮。这武学的事……”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在夏言脸上飞快地掠过,“您肩上担子,可着实不轻。一切,还须仰仗您为国分忧呢。”
夏言脚步未停,脸上亦是毫无波澜的谦恭:“陈哥言重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为陛下分忧,为社稷尽力,乃臣子本分。”他微微颔首,“您留步。”
走出月华门,穿过漫长的宫道,两侧是高耸的朱红宫墙,将天空切割成一道狭长的蓝色缝隙。夏言独自一人,抱着御赐的紫檀匣,缓缓而行。
走了一会儿,他微微抬眼,望向宫墙上方那一线狭长的、春寒料峭的天空。几缕薄云飘过,若有若无。辽东的人头、御前召对,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交织。
“屠夫……”他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诨号,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御赐的、象征着无上恩荣的紫檀匣,只觉得其重如山。
宫道漫长,春日迟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