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上校发完最后一张纸,回到主位,双手按在桌面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困惑而又被食欲煎熬的脸。
他开口了,声音平稳,“下面,把你们急行军四十公里内……”他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在给学员们切换思维频道的时间。
“把你们经过的所有桥梁,数量、类型。路过的每一个村庄,名字、大致规模。遇到的所有人,大概数量,如果能详细到男女老幼。还有所有车辆,数量、车型,如果能记住车牌号……”
他环视一圈,看着那些骤然僵住的表情,才缓缓说出最后三个字:
“那更好。”
一瞬间,作战室里落针可闻。
刚才还沉浸在战术推演完成和肉包子诱惑中的学员们,仿佛集体被施了定身术。
有人拿着那张空白的纸,眼神发直。有人下意识地张嘴,似乎想反驳或疑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人猛地抬头看向杨上校,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沙盘做得再精准,那是地图上的死物。而这条他们刚刚用双脚丈量、被疲惫和汗水浸透的路,此刻却被要求用这样一种极端细致到变态的方式复现出来。
肉包子的香气依旧浓郁,但此刻它不再是一种诱惑,反而成了一种尖锐的背景讽刺——与他们眼下面临的这个任务相比,饥饿似乎都变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整个作战室,从弥漫着肉香的虚幻天堂,径直坠入了一个需要榨干所有记忆细节的、冰冷而残酷的现实地狱。
杨上校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死寂:“开始吧,时间只有二十分钟。”
好半天,没有人动。
靠窗的一个黑壮学员,手指还无意识地捏着那张空白的纸,他眼神发直,盯着桌面木头的纹路,脑子里却是一片被汗水浸透的空白和隆隆的心跳声。
四十公里?他光是为了不掉队,为了跟上前面那双该死的不断交替的脚后跟,就几乎耗尽了所有心力。
肺像个破风箱,腿灌了铅,眼睛被汗水腌得发痛,世界缩窄到只剩下前面战友的后背和脚下仿佛永无尽头的路。
桥梁?他好像过了一座桥,又好像没有?是石头的还是水泥的?他妈的哪还顾得上看,他心里猛地发出一声无声的哀嚎,几乎要冲破喉咙——老子只顾着玩命跑路了,哪注意了那些!
张小睿几乎在命令下达的瞬间就闭上了眼睛,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右手无意识地转着笔。
她的呼吸变得轻缓而绵长,仿佛正逆着时间的洪流,一步步退回那条尘土飞扬的路上。
她在脑海里按下“回放”镜头,试图捕捉每一个模糊的片段:第一个转弯处似乎有个小小的路碑,上面刻着字?
路过一片玉米地时,地头好像有几个老农蹲着抽烟,是三个还是四个?一辆绿色的卡车拖着烟尘超了过去,是东风还是解放?车牌……车牌开头好像是“云03”?
整个作战室呈现出一种分裂的状态。大约只有一半的学员,在经过短暂的震惊或沉思后,开始艰难地落笔,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稀疏地响起,带着一些迟疑。
而剩下的一半,则如同那个黑壮学员,依旧处于一种茫然无措的僵直状态,有的面面相觑,从同伴眼中寻找同样的难以置信和绝望;有的则偷偷抬眼去看杨上校,希望能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一丝这只是个恶劣玩笑的迹象。
墙上的时钟,秒针每一次沉重的滴答声都像敲在学员们的心尖上。二十分钟,从未如此短暂又如此漫长。
“时间到。”
杨上校的声音准时响起,极为冰冷,斩断了室内所有或疾或徐、或艰涩或流畅的书写声,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短暂的死寂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开始响起。有人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有人则绝望地看着自己纸上大片的空白和寥寥数语,动作迟缓。
张小睿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刚才的高度集中让她太阳穴微微发胀。她对自己的成果还算满意,大半页纸写得密密麻麻,虽然中间不乏一些不确定的问号和涂改。她下意识地侧过头,想看看旁边刘东的情况。
这一看,却让她瞬间瞪大了眼睛。刘东桌上那张纸,几乎每一行空隙都被挤满了小字,从上到下,密密麻麻,他甚至还在边缘空白处简单勾勒了某座桥梁的结构示意图。
张小睿惊得下意识吐了吐舌头,心里那点小小的满意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由衷的佩服和“这人是怪物吗”的惊叹。这家伙,跑得那么拼命,居然还有余力观察到这种程度?
她不敢再多看,赶紧收回目光,随着其他人一起起身,将自己的答卷交到了讲台上。纸张堆叠在一起,厚薄不一,字迹多寡悬殊,无声地诉说着刚才二十分钟内每个人经历的巨大差异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