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凑什么热闹”。父亲在心里恨恨地骂着那只该死的猫头鹰。
麻六把头沉沉地搁在铺盖上,竭尽全力地不让眼泪流出来。母亲慌得不知怎办,在脚地上拧了一阵,然后把鞋脱在炕棱根,爬上光板土炕,盘腿坐在麻六跟前,不断用她那皱巴巴的手揩着眼泪。
对面土圪尖上的那只猫头鹰嚎叫了一阵,便静了下来。窑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父亲看了看躺在铺盖卷上的麻六,又看了看坐在麻六跟前泪流满面的老伴,一扑沓趷蹴在门圪土劳,双手抱住头,也吱吱唔唔地哭开了。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城市里的一条狗 第一章(3)
应该说,这是麻家有史以来遭受到的最为沉重的一次打击。麻家人老三辈都在黄土里扑腾,好不容易麻六光宗耀祖地被招到了省城,成为麻家第一个走出农门,吃上公家饭的人。那时候,父母没指望儿子能给他们挣回多少钱,只要麻六能够过上城里人的那种生活,而且一辈子不出什么事,老俩口就心满意足了。在人面前,老俩口会得意地向众人眩耀,他家还有出门人,而这个出门人不是在乡里县里,是在最红映的省城,说不定过上几年,他那儿子还能谋个一官半职。到时候老俩口就是死了,也会死得高高兴兴体体面面。可是现在,儿子不仅没能在城里呆下去,而且什么也没有了地又回到麻谷岔,这怎能不让老俩口伤心落泪呢? 父亲想到这里,吱吱唔唔的呜咽变成了一种号啕大哭。
“啊呀,我的老天呀,你为什么要这么折造人呢,嘿嘿嘿嘿……”。
麻六看见父亲和母亲越哭越上劲,一闪从铺盖上坐起身,瞪起两只可怕的眼睛吼叫说:“你们哭什么哭,我又不是死了。我就不信这一辈子就没一条路走了,难道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麻六这一吼,一下就把父母吼叫得不哭了,老俩口睁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麻六,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办法。
事实上,麻六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被钢厂宣布下岗那阵子,说什么也想不通,窝在家里睡了好几天,心里烦得要命,便想回老家散散心,等心里平静下来,再考虑怎办。他心里明白,下岗是大势所趋,并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情,那是企业的重大改革。虽然被下岗的人一时半刻接受不了,但远比挤在一起看着厂子一天天倒闭要强许多。现在好多企业日渐亏损,市场疲软,领导驴踢狗咬,工人人心慌慌。麻六想,下岗也好,长痛不如短痛,月月在厂里领可怜巴巴的一点生活费,还不如自己另干点事情。当然不是说他思想觉悟高,他也站在厂子大门口骂过几回娘,他也心里不痛快,但他还年轻,他不能这样混下去。
麻六在铺盖跟前坐了一阵,便从炕棱上溜到脚地,把父亲从门圪土劳扶起来,让父亲坐到炕上,他想到院子里转一转。
父亲一把拉住麻六,死活不让他去。母亲看见麻六这阵势,慌忙爬到前炕,祈心祷告地拉住麻六的另一条胳膊说:“好我的娃,你听妈的话,把事情想开些,千万不要想不开……”
“我又不是去寻死。”麻六看着拉他的父母说。
“天这么黑,你转什么呀。”母亲死死地拉着麻六不放。
“要转,天明了你愿意到什么地方转哩,今黑就不让你出去。”父亲接着母亲的话劝说麻六。
麻六被两位老人拉得立在炕棱根,几乎动弹不得。他现在真想出去,到对面的山峁上,美美跑上一阵,再挣命地吼喊上几声。
母亲拉着他胳膊的手不停地抖,急得快要爬在地上给他瞌头的光景。
父亲抓他胳膊的手抓得更紧,生怕他跑了一样,而且再连哭的功夫也没有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脸,满脸的惊慌。
麻六看见父母这样,也不再强求要到哪里去,只是对父母说:“你们别拉我行不?我哪儿也不去了?”
两位老人拉麻六胳膊的手慢慢松开了,但他俩不放心地在麻六身边一左一右守着,好像麻六从门里一出去,就会整个地在人世界消失,他们再也见不上儿子一般地死活挡着。
对于父亲来说,这是他一生中最为不幸的事情。他一辈子本本份份地在土地上劳动,也没什么大喜大悲,就是麻六被招到省城里,他也没过份高兴过,反而觉得儿子不在他身边,多少有些不安,尽管别人羡幕他,说他生了个有出息的好儿子,但他总是高兴不起来。何况后来又把土地划分到户,他虽然种的地不多,可他一人一手,好多活路都得求人。在那时候,他也曾萌生过一个念头,想让儿子回来跟他一块种地,但他很快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觉得他的这些想法不合情理,儿子好不容易出去了,怎能再把他叫回来呢?再说,儿子回来也吃不下这苦。儿子在城里平平正正惯了,不像在麻谷岔,一出门就爬山,想不到没几年,儿子没应他往回叫,就让人家给打发回来了。
父亲不怕人家把儿子打发回来,可他害怕儿子在省城里的家保不住。你总不能叫人家城里人也跟着他农村的儿子回到麻谷岔一块种地。父亲想,说不定儿子的那个家就要彻底地完了。
麻六看见两位老人可怜巴巴地一直站在他跟前,便把两只鞋脱到炕棱根,转身从土炕里爬上去。
两位老人这才放心地也从炕棱里爬上去,坐在麻六跟前。此时窑里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就连那只爱嚎叫的猫头鹰也不知在这时候跑到什么地方。虽然没有一点声响,他们的心仍砰砰跳个不停。
父亲看见麻六安静地躺在铺盖卷上,手忙脚乱地从衣服口袋里摸了一阵。其实,他那盒劣质烟就在炕棱石上,只因他心里烦乱,所以一时半刻没找上。母亲凑到麻六跟前,看着麻六的脸,结结巴巴地对麻六说:“你一天还没吃饭,想吃什么?妈去给你做得吃……”
“妈,你再别叫我吃了,我不饿。”麻六愁眉苦脸地说。
“不吃就算了。”父亲说:“你还年轻,千万不能这样,今黑里好好睡上一觉,也别想那么多,下岗就下岗,你在老子这里上岗不就行了,世上劳动的人一层哩,老子一辈子在土林里不照样过来了,下岗不一定是什么坏事,依我看,外面那个花花世界太可怕,没在老家安稳,在老子这里,你想动弹多动弹一会,不想动弹就陪你妈在家里呆着,山里那点营生,老子一个都能干了……就是……就是……父亲想说却又没说,可麻六知道父亲想说什么。他一定担心他在省城里的那个家……
“家呀,你让我给彻底毁了。”麻六转身爬在铺盖卷上,哭得像没奶吃的娃娃。
城市里的一条狗 第二章(1)
麻六至今都想不起来他是怎么睡着的,当他醒来时,太阳已经把白花花的细碎光点洒在窗户纸上。
好几天,麻六就这样直挺挺地在那盘光板土炕上躺着,也不从门里出去,屎尿憋不住了,便爬在门口,看看院子里没人,然后像小偷一样慌慌跑到院子墙崖根那个茅厕,以迅速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处理完屎尿,手提着裤腰,风一样跑回家,静静地在家里呆着,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生怕村里人看见。 父亲在麻六醒来时,已经出山了。临走的时候,父亲给母亲安顿说:“娃这两天心里不畅快,你多开导开导,别让他到外边乱跑,想吃什么,你就给他做得吃……”。
父亲说的这些话,麻六隐隐约约听到了,但他没往开睁眼,害怕父母看见他躺在被窝里哭。因此他装得什么也没听见,索性把被子蒙在头上,让眼泪在被窝里尽情地流淌。
流了好长时间眼泪的麻六再也躺不住了,很快从被窝里爬出来,穿上衣服,看见母亲眼泪汪汪地坐在他的身边。母亲看见他从炕上往起爬,忙揩了一把眼泪,看了看麻六,什么话也没敢说。其实不是母亲不敢说,实际上也没什么好说上的话,她老人家知道,这事对他儿子的打击绝不压于对她老俩口的打击大,儿子没经历过这么大的折腾,想到会是今天这样,当初老俩口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到省城里去。
看着麻六快穿好衣服,母亲忙从土炕上溜到脚地,走到灶火圪土劳,给锅里填了水,一扑沓坐在灶火圪土劳烧开了。
麻六扣着扭扣对坐在灶火圪土劳烧水的母亲说:“妈,你别烧了,我用凉水洗脸。”
“凉水洗下病不得了。”母亲说着,仍然往灶火口里塞柴,柴火把母亲的脸烤得红扑扑的。
麻六不由得想哭。
麻六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了,不仅给父母帮不上一点忙,还让两位老人跟上他担惊受怕。因此他连扣子也没扣就跳下炕棱,急忙跑到灶火圪土劳,扶起烧火的母亲,他一扑沓坐在灶圪土劳,烧起了火。
母亲看见麻六再不象昨晚那样,皱巴巴的脸上舒展开了不少。只要儿子好好的,那可比什么都强。母亲这样想的时候,便问坐在灶火圪土劳烧火的麻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