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三弟,你怎么又忘了你自己的毛病呀,鼓鱼头脑灵活,对所有的事都守口如瓶,我比较喜欢他这种性格。他在你楼上住了这么久,你怎么就没注意到他这个优点。”
我一直等到傍晚鼓鱼才匆匆地赶来,喘着气,一进门就对我说约会已经取消了,因为外面下小雨,路很滑,洞里又积了很多水,潮湿得厉害,父亲必须烧火取暖,弄得到处是烟,他不愿在这种情况下同我见面,要另约时间。
“鼓鱼,你去对我父亲说,我对见面的事无所谓。”我很失望,也很气恼,就这样说。
“你可不要信口开河!”鼓鱼叫了起来,“难道老头子会把这种事搞错吗?这是不可能的!老头子可是很精的,你要小心自己的情绪。我从来没见过像你爸爸这种人,我在他面前总是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知道非这样不可,不然我就很危险。你的爸爸,老奸巨滑。”他斜眼瞟着我笑起来。
我倾听着窗外的雨声,想象父亲在山洞里的情景。此时他可能在往那堆篝火里添柴,柴很湿,洞里面浓烟滚滚,父亲坐在火旁烤他的驼背。好多年前他的背就驼了,不论穿什么衣服后面总是短一大截。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并没呆在山洞里,而是呆在镇上的某个寡妇家里,穴居只不过是一种幌子。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父亲向来异想天开,像他这种人要搞风流事也用不着什么幌子,反而显得多此一举。以此类推,我小的时候他那种失踪的举动也不是什么幌子,虽然他鬼鬼祟祟,虽然我看见他与母亲幽会了一次。我又想到,父亲这个人,一生的所作所为都是有连续性的。莫非时光流转,他现在幽会的对象换成我了?他既然要穴居,又为什么还念念不忘要与家庭秘密地联系呢?
父亲经过几番推迟,几番犹豫,也许竟是几次考验之后,终于把我叫去了。
我们一早就到了招山。鼓鱼一路上忧心忡忡的,走到半路忽然提出来转回去拿伞,还说万一下雨的话怎么得了?我拍着他的肩头让他不要瞎想,我说这么好的天,太阳都已经出来了,怎么会下雨呢?鼓鱼看着我,犹犹豫豫的,最后他似乎下了决心,说:
“好,你可记住,是你让我去的啊。”
招山是一座荒凉的大山,很少人迹。我跟在鼓鱼身后,拨开茅草前进,我们走得很费力,但不久就看见了洞口,我随他钻了进去。入口处是向下的斜坡,走了一阵,坡度变得平坦了,然后又渐渐变成上坡了。鼓鱼说,父亲呆在上坡的顶点,因为那里比较干燥,接近地面,可以听到地上的动静,而且还有从岩缝里透下的几束光线呢。
“你的老爸很容易害羞,也可能是太谨慎吧。”鼓鱼说,“一般他叫我来都是为了让我领他去镇上买东西,还说有我领着他,他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了。所以我们一块走时他总是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寸步不离,他到底怕什么呢?我这个人,有时有点爱恶作剧。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就东钻西窜,做出要甩掉他的样子。结果啊,老头子跑得气喘吁吁的。我又有点同情他,于是我在心里骂自己,我怎么这么坏,欺负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这里路不平,请注意。”
光线一下子没有了,我在漆黑中摸索着,摸到了潮湿的洞壁,可是我摸不到鼓鱼,他在我旁边说话,他的身体却不知在什么地方。我伸长手臂扫来扫去,就是扫不到他。我昏头昏脑的,听见他在旁边说:“往上走,往上走,快到了。”我机械地迈动双腿。
终于连洞壁也摸不到了,脚下坚实的土地也变得十分柔软,稍稍一用力脚下就形成一个洞,拔出来也有点费力。我的步子歪歪扭扭的,像走在气垫上。鼓鱼始终在我旁边说话,他的口气越来越飘渺了。
“有些个事啊,完全可以反过来想的。假如我是你父亲,我可以这么想:‘穴居的不是我,倒是外面这些人啊。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大家被封闭起来了嘛。这地方没有光线,所有的人全在那里摸来摸去的,每个人都在找别的人搭话,有的人搭上了,就嘁嘁喳喳地弯下腰说话去了,那些话全是冲着对方的耳朵小声说的,别人听不见。还有的人,一个人都没找到,就生气地一屁股坐在麻石地上,一声不响了。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想出去的。我也并不想出去,因为我不知道我们这个地方是封闭的。只是有一天,我过去的老师来邀我去山里捉螃蟹,那天天气又好,我就跟他去了。进了山之后,我们沿着小溪往上走,他让我等一等他,说他要小解,然后他就失踪了。就在那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个通道,就是现在这个洞穴,后来我又独自到这个洞穴里来了几次,我既高兴又犹豫,我的内心跃跃欲试。忽然有一天,我下定了决心。不错,岩石上的那几条缝是我经过了几个月的劳动才凿出来的,我的手上还曾几次打出血泡,磨掉了几层皮呢。当第一缕光线透进洞穴时,我是多么的欢喜!欢喜之后便是惶惑,因为正是有了凿缝这一举动,我的设想才变成现实的。如果我不凿出这几道缝,让光线透进来,然后向外看一看,我怎么知道这个岩洞竟是一个通道口呢?当时我做了那个实验之后,又到洞外转悠了无数遍,始终找不到我凿缝的处所,这个山上根本没有岩石,连大的石头都没有,到处都是松软的黄土,黄土上长着小枞树。我想,我凿缝的处所,正是通向一个从未到过的处所的通道口,正好是我用凿缝这一举动揭示了这个通道口。说来这事也是偶然的,只不过是由于洞里这么黑,天天都得点煤油灯,我一时忽发奇想就拿起带来的凿子和榔头干了起来。这件事也怪,一干就有瘾似的,于是我每天干一气,最后弄出了这几条缝。本来我还可以把缝弄得更宽一点,可是渐渐地,我受不了外面射进来的那种光了。老实说,我虽然朝外看过几次,可是哪里看得清呀,那种光太刺眼了,长期对着那种光操作,我觉得自己的视力一天天衰弱下去了,我就在这危急的关头停止了工作。现在这几道光还在我头顶,可我并不常去凝视它们,因为眼睛的忍耐力是有限的呀。现在我的活动照样限制在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封闭的地方,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我都是坐在这个通道口边上,沐浴在这几道光线里。这个神奇的通道使我老年的生活有了一种传奇的性质。我知道我这一辈子是出不去了,先不说别的,首先要想出去的话,眼睛就得瞎掉。瞎掉了眼睛,也许就不想出去了,反正出去了也看不见嘛。所以还是坐在这里好。我想完这些事之后,就举着一根燃烧的松木,在洞里探来探去的走了一圈。我的火把惊起了那些蝙蝠,它们开始在洞里乱飞乱撞,蝙蝠们是知道这个通道口的,因为有好多次了,我看见它们悬挂在我凿了缝的那块岩石上,我也知道它们不想出去,它们是属于墓穴的动物。’你的父亲想完这些事之后,就在那几道光芒里睡着了。其间他也醒来过好几次,每次醒来都抚摸着自己的左脚,就好像有点发怒似的,可是过一阵,他又在瞌睡的袭击下睡着了。喂,你怎么停下了啊?你要习惯这种走路的方式,手不要向旁边乱抓乱扑,步子放柔和一点,就像在水中游泳似的。我也是学了好久才学会,我想这个时候老头子一定在那边睡着了,他没事就睡,这一点你也像他,老头子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就因为我是一个外人,他说他无法与你直接对话,所以有些事要通过我来传达给你,他还说这是一件很好的工作,当然我并不相信他的话,有什么好呢?曲里拐弯,永远的徘徊,就像你此刻的感觉,你踩不到地面,却似乎在往前走。老头子因为坐在山洞里无聊,就专门钻牛角尖。我承认他那些离奇的想法确实吸引人,但总不会每天早上说:‘鸡。’就会有一只鸡飞到你房里来吧?”
我在他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中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遥远的尽头有个白点,越到近前白点越扩大,原来那正是岩缝里透下的光线,我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地铺,上面放着我熟悉的印花被。
“你父亲外出了。”鼓鱼嘀咕了一句。
我心里一凉。
我们走到了父亲的住处,鼓鱼手脚麻利地点亮了小木桌上的一盏煤油灯,于是我一一看见了那些熟悉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枯枝,扎成一把一把的茅草,这些东西堆得像小山一样,可以想见父亲是多么害怕,内心多么的没有安全感,大概他每天都在捡柴割草,为的是防寒。鼓鱼在桌上看见一张留言条,是他写给我的——
三弟:我想来想去,今天见面的话时机还不够成熟,我这个人优柔寡断,凡事好害羞,说不定会出现非常尴尬的局面,那可不是我所愿意的。所以我就躲了出去,我决定过一段时间再与你正式见面。而且我现在腿上生了一个疮,夜里总是痛得睡不好,我对自己不满意,过一阵就会好些的。你也不要等我了,反正你等不到的,因为我就躲在附近,我要看着你走掉之后才会出来。不久我就会和你见面的。
父亲
我坐在父亲的地铺上,底下是厚厚的松枝,松枝上面是棕垫,棕垫上是一床旧棉絮,棉絮上罩着床单。从厚厚的鸭绒被上,我闻到了父亲身上熟悉的气味,开始想入非非。
“我说过老头子就是爱害羞,我和他走在镇上,他有时非要弯下腰躲在我背后,他说我身材高大,他缩在我背后几乎像消失了一样,他之所以选中我做伴就是看中了我的身材,还说我让他心里踏实。你好久不见他,他的背现在驼得更厉害了,有时一下就弯到了地面,他总不好好走路。每次从镇上回来他都说,幸亏有我,今天他又躲过了某个熟人这一类的话,我都听厌了。其实呢,我看没人注意他,就是有人认出了他,也不见得要与他谈话。他这个人,太郑重其事了,你看他连你都要躲避,约了你来,自己却又躲着不出来,这正是他的风格。他的腿上哪里生了什么疮呀,这都是鬼话。他变化无常,不断改变自己的计划,早上说要见你,这下又变了。”
地上有一堆一堆的黑东西,我伸出脚尖踢了踢,原来是新鲜的泥巴。鼓鱼说这是父亲挖了来堆在这里的,他打算在洞里培育兰花,种子和工具都带来了。见我不相信,他又指着岩缝里透下来的两道光线对我说:“他就是想利用这两道光线来栽培植物,他不会罢休的。”说话间,煤油灯的火花跳跃起来,噼噼啪啪地响,鼓鱼惊恐地瞪大了眼珠,我看见他的嘴唇在颤抖。
“这里常有这种阴风。”他喃喃地说,站起来吹熄了煤油灯,“我们走吧。”
灯一黑,我又触不到鼓鱼的身体了。似乎他走在我的前方,不断地回过头来对我讲话,我急走几步,伸出手朝他讲话的处所探去,却空无所有。好在洞里的路并不那么坎坷不平,我才没有跌倒。出了洞,因为紧张已是大汗淋漓,再看看鼓鱼,他好像已经把我忘记了,一个劲只顾往前走,宽阔的背佝偻着,似乎变矮了。
“鼓鱼!”我喊了出来。
他怔了一下,然而头也不回地走得更快了,差不多跑了起来。我只好跟在他后面跑,而他听到我加快的脚步,竟像发了疯似的,迈开两条长腿腾空而去!我惊异地立在原地,看看周围,面前是招山,父亲的山洞就在山那边,他躲在某处的灌木丛里,观看着我们离去。他一定看到了鼓鱼甩下我的全过程了,我有点惭愧,又有点怨恨他,觉得自己冤枉跑了这么远的路。再转回去吧,又怕找不到那个洞口,而且好像也没有气力再去找了。
我就这么委委屈屈地回家了。
二
我躺在我的小木床上,总是睡不踏实。床板太硬,垫的褥子太薄,一会儿功夫,右边就睡疼了,翻过去,左边也疼起来。我想起父亲的地铺,那垫得厚厚的松枝,实在是个好主意,他从此可以免受硬床的挤压了。母亲昨天就来过了,对于我在山洞里的遭遇毫不感兴趣,似听非听的,只是对鼓鱼这男孩表现出很深的宿怨,将他称之为“奸细”。
“从小看到老。”妈妈说,“这小家伙原来住在我们隔壁,生出来哭都没哭过,父母也不管他,大家都把他忘记了,他偏偏长大起来。你想,这种阴沉的性情什么事做不出来啊,所以他有很多的劣迹,只不过没人抓得到他的把柄。他深谋远虑,可以把一桩犯罪策划得天衣无缝。”
二哥是一早来的,当时我就像现在这样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边胳膊被床板硌得肿了起来。他站在床头,从上往下看了看我,转身就走了。我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他们都不问关于父亲的情况,似乎他们关心的是一些另外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我隐隐约约地感到这里面有某种我不知道的重大的背景,他们和父亲都是知情者。不然的话,二哥就不会要我检点自己的行为,不会用那种眼光看我,母亲也不会随后马上赶来了。当然,我是没法从他们口里问出什么来的,我就像被关在玻璃窗内的一只苍蝇。然而父亲还是选中了我去见他,他将一切重大的环节全对我隐瞒着,坐在黑幽幽的山洞的深处,运筹策划着这一切。他弓着驼背在培育他的兰花,在幽深寂静的地方,凭借着从岩缝里漏下的几缕光线,将种子撒在从远处挑来的泥土里。终会有那么一天,一场剧烈的暴风雨携带的泥沙将岩缝全部堵死,那时洞内便成了一片漆黑,只有小小的煤油灯爆出暗淡的火花。可是那一天还离得很远很远,父亲这样估算着,他的脸在那光线里变成了青色,他在等待沉睡的种子发芽。这种事,父亲早在心里估算过无数遍了,他的一切举动全是蓄谋已久的,他用凿子从岩石上凿出那几道缝隙,他的生活规模便由此固定下来。在那种地方长出的兰花,一定是十分奇异的吧?
从前,父亲常和母亲哥哥们一起谈论各种事情,却很少和我讲话,所以我一直对他感到畏惧。有一天,我失手打破了他心爱的景泰蓝花瓶,他在背后对母亲说:“这孩子一副苦命相,不要对他作什么指望了,平平安安地长大起来就是他的福气。”我明显地感到父亲总是避免与我直接接触,他几乎每次都通过母亲或哥哥对我传达一些毫无意义的指令,如交几个朋友啦,如学会一种乐器的演奏技术啦,再如看几本花卉栽培的技术书啦。我虽曾按他的意思努力过,最后当然一事无成。他并不关心我的状况,他早将自己发出的指令抛到脑后去了。父亲与母亲和哥哥们处在一种奇异的对峙关系之中,这一点我很早就察觉了。他们彼此各行其是,互不买帐,却又似乎订有某种攻守同盟。他们的同盟是将我完全排除在外的。实际上,这种对峙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今天,虽然他们早就不见面了,关系的实质并未改变。不然为什么我一去父亲那里,他们两个就连忙赶了来,观察我,试探我呢?就因为我是他们两方之间的中介嘛。
我丧失与人交往的能力似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就像迷路的情形一样。你越是努力要回去,双脚越是把你带到遥远的陌生地。那时我一说话便口吃,思维也失去连贯性,变得像白痴一样,所有的人都远远避开我。后来情形越来越严重。退学呆在家中似乎是一个转机,是绝望中的生机,我慢慢地可与人交谈了,可时间长了又不自在了,夜间毫无睡意,只好在屋外来回走动,追逐老鼠,挨户敲那些黑洞洞的窗户,当时正好我们家在另一条街有一间房子,我提出来要搬,母亲立刻答应了,因为我的情形实在令人担忧。搬开之后我的状况好了许多,我在这里一住就是十二年,我成了一个靠父母家产生活的废物。对于我这种废物的身分我们家倒毫不在乎,可能我一生下来他们就是这样看我的,从来也没改变过。两个哥哥一直对我很厌恶。不知怎么,在长期的、暗淡的想象中,我已经将母亲设想成了一个婴儿,将父亲设想成了一个老迈的园丁,而两个哥哥,则成了园丁的助手。这种画面里每次都没有我,我是不存在的。婴儿在花园里乱爬,年老眼花的园丁用锄头锄来锄去的,一不小心,竟锄掉了婴儿的脚趾头,血流了出来,园丁弯下驼背去察看,二哥像一粒弹丸一样从远处冲了过来……
多年以后,我居然成了对峙的双方之间的联系人。我看出来,我一直就在担当这个角色,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在我的命运里有种安排,我只能身不由己地服从。老园丁拄着锄头站在那里看着某个隐蔽的处所,我不知不觉长大起来,他的背也一天天驼下去了。最重要的情况都发生在我出生前。
我起床穿好衣服,洗漱完毕,煮了一碗面吃了。我的小房间里光线很暗。大多半时间我都躺在我的小木床上,暗淡的光线能使我不常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墙上倒是有面镜子,可每次里面映出的人像都是模糊不清的,这也是我需要的效果。我在房里磨蹭了一阵,就走到了外面,因为母亲叫我去帮她掏干净屋前的留泥井。
从街上一拐弯就看见她在院子里,她站在那里和屋里的一个人吵架,那人好像是二哥,又好像不是。母亲火冒三丈,跳起脚来破口大骂,里面的人似乎也在回骂。我听了老半天,确定那人是个女的,莫非是大嫂?平时她与大嫂虽亲密得很的样子,我却常听见她在背后说大嫂的坏话,是矛盾终于爆发了吗?我踌躇着,在门口站了好久,最后,听到母亲住口了,我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又走到院子里,看见母亲正站在留泥井边上发呆,她的嘴唇涂得发黑,假发戴歪了许多。
“妈妈,谁来家里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