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凤来和生角春生就一段告别的戏对了一遍又一遍,他们在场中转来转去,有时停下来唱上几句。春生唱的时候,薛凤来便退到一边去。院角有通向后台的几节台阶,涂志栋一只脚踩着台阶,一手叉着腰,似乎习惯地摆着戏中判官的模样。
场中春生晃着头,摇着抬着的手,一板一眼地放开嗓子唱着。景一言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皱着眉头看着。老导演生就一副笑弥陀的样子,平时也总是好好好的,单是到了导戏的时候,永远是皱着眉头,不知是对演员,还是对自己念咕着。
春生唱做了一段,该薛凤来接上了,薛凤来一时还有点恍惚地站着,景一言击了两掌,她才醒悟似的念了一句幕内词,做出走台的动作来。
才要动步,景一言又击了两掌,像是冲着春生的。春生是新选的小生,艺校出来不久的年轻人,又是第一次演古装戏。
薛凤来停了下来,说:“景导,我看春生演得很不错了,我也说不出他缺在哪儿了。”
景一言继续皱着眉摇摇头。
春生说:“薛老师,麻烦你从开始和我再对一遍吧。”
薛凤来重和春生走台,走了两步,她又停下来,松下戏架子,垂着手,问景一言:“景导,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意,是我哪儿排得不对?”
景一言说:“刚才我说了一下的……你自己悟悟呢?”
幻色(3)
“早前演了好多年的旧戏,上了台,自然会好。”
“要说是演了好多年的戏,该好,那是让人家说的话。当时你算是演好了,现在也就未必了,”
薛凤来笑起来说:“到底你还是对我不满意,我这个马大哈总算感到了。你怎么不明说?”
景一言说:“我是不满意。说春生,他的做唱不能说够得到当年秋山,大差不差吧。差的主要是台上功夫。对你,我就不能满意了。这是你的戏。你不能用十年前标准。那时你红,是二十岁的你,现在这样演,也许还会走红,红的是当年的影响。我却是不能满意的。你多少岁了?再能这样红几年?”
薛凤来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景一言说:“你应该听得懂我的意思的,别人不懂,也就你应该懂得的……好吧,不排了。”
景一言说了,从椅子上站起来,扭身要走。春生叫了他一声,他没理睬。薛凤来微笑着。她和景一言熟,早几年也曾一起在牛鬼蛇神营里呆过,有不同一般的交情。景一言平时很少有脾气,导戏的时候却常发。其他演员都怕他发脾气,而薛凤来平时对戏自迷,却在排戏时,常和景一言顶上两句。
涂志栋让了一让,走上台阶往后台去的景一言几乎没看他。涂志栋跟着景一言上去。景一言又停下来,说:“不行,不行,今天还得排。”他走回到椅子,坐下时对薛凤来说:“单排你的。不要单是唱做。要用心想想。难道对你也要像对新手一样提醒吗?”
薛凤来说:“我是有点走神。”
“想什么?”景一言扭头看看涂志栋,说,“你老看在这里干什么?又没有你的戏。就这么恩爱的样子。”
涂志栋晃晃身子。在牛鬼蛇神营里,他当过看守,后来和薛凤来结了婚,多少年中,他似乎总是守在薛凤来的身边。
薛凤来赶忙说:“景导,你今天怎么了?又关志栋什么事?我们都老夫老妻了,还会因为他在分神么?”
涂志栋说:“是的么,凤来要分神,也是念着……白秋山。”他看了一眼薛凤来,又说,“老戏重排,多少念旧思故。”
薛凤来微微低了低头,没有作声。
景一言回过来盯着薛凤来,过了一会,开口说:“我就对你明说吧,不管你思什么想什么。你要知道,你现在比春生要大十多岁。大十多岁的小生照样上台,大十多岁的旦角儿上台,再化妆也盖不了岁数。再加上人家对你十多年前出名的记忆,自然会想着你的年龄,在年龄上,你十分就缺了四分。旧时的艺名,又使人家对你的要求高出三分。你的身材,你的动作到底不比旧日了,这又使你少了三分。你现在不拿出三十分的戏,也要拿出二十分的戏来,才能过门。你知道不知道,旦角唱戏能有几年风光?你不年轻了,这大概是你最后一个能够使你留下来的戏了,大概你一辈子也就这一个戏是你的。是你自己的戏。你不演到二十分,三十分的,你还指望什么?”
薛凤来微嘟着嘴,显得有点吃惊的样子,看着越说越激动的景一言,突然笑道:“景导,我已经缺了十分二十分的,你又为什么不找个不缺的年轻旦角来替了我?”
景一言一时像是气恼得说不出话来,后来他也笑了,摇摇头说:“实话告诉你,我也没多少时间了。你这个戏大概也是我这一辈子最后的一个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