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的“人皮鼓”不仅仅是参禅的器物,更是一种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民族信仰。制鼓所用的人骨人皮,都是喇嘛死前发愿供献的。但是,喇嘛奉献出来的皮和骨并不是都有资格制鼓,使用前必须修法祈祷,按照佛祖赐予的梦境指示来判断,自己是否与此鼓有缘分,否则即便是制成了鼓,一旦摇动,只会给持有者带来无比巨大的灾难。
林轩并不清楚敬德山王的信仰,既然对方随身携带着一只人皮鼓,看样子是跟藏传佛教走得比较近,但冰壁上的主祷文字迹又是怎么来的呢?总不能他先在冰壁留言,又从侧面钻进去?
主祷文的出现,给了林轩一种特殊的感觉。
在一战、二战那种最不动荡的年代,无数信奉天主基督的人,涌入教堂,不但安全避过了兵灾,还饱读诗书。每次遇到危险,人们就念主祷词来让自己静心冥想,安静忍耐,度过一段又一段人间活地狱般的艰难岁月。主祷词的存在,成为很多人在逆境中存活下来的精神支柱。
如果这些话是敬德山王写下的,那么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难道他向上天祈祷,便得到了上天的帮助与回馈?可是,既然蒙上天庇佑,他怎么会被冻结在冰壁里,失去一切乃至生命?
林轩贴着冰壁搜索,最后确信敬德山王是被死死封在里面的,如同一只被松脂裹住的甲虫,变成了“冰琥珀”。
他死了,步他后尘的田雨农也死了,可知两个人的追求方向实在是错得太离谱了。
冰壁向右,有着一条被大片大片寒冰封住的通道,只能容人屈膝而行。站在这里,四周寒气涌来,冻得林轩嘴里的两排牙齿嘚嘚乱响。
“前辈、田前辈,我要先走了。”林轩向敬德山王和田雨农分别鞠躬,打算继续向前。
蓦地,他发现田雨农倒下的姿势极为特别,双腿盘坐,形成一个横放的“8”字,双手举起来,左右交叉,拇指大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脸上带着全部解脱的笑容。这种笑容略显女性化,林轩略一思索,便想起田梦也常有这种神态表情,而田雨农的这种打坐躺姿,正是藏传佛教的肉身法器之一,名为“十字金刚杵”。
这种法器的外形,为两支金刚杵作九十度角相交,是北方不空成就佛独有的法器,故凡持有此法器者,均为此系列的本尊及护法。法器的表义,为四大虚空,四大即地、水、火、风。因虚空故,无物可以摧毁,然却可以摧灭一切魔敌,如虚空粉碎。
林轩一怔,察觉田雨农的死只是一种交换,能够换来更多消息。在“十字金刚杵”的护佑指点下,那尸体将如敬德山王一样不朽。
第一百九十一章 黑山白雪满月桃花
“死亡即不朽,浮生若梦,唯有死亡才能永恒存在。”林轩记起了昔日登河南嵩山北少林寺,在藏经阁前遇到一位百岁守经老僧时聆听过的教诲。
在藏传佛教中,也有同样的经典言论。林轩常住雄巴村时,曾在极物寺中遇到云游的藏僧,对方不开口说话,只在山边的大石头上用尼泊尔语写下“生即死、死即生、生不如死、唯死永恒”的句子。
刹那间,林轩面对敬德山王、田雨农的两具遗体,思想变得如狂风卷落叶般混乱起来。
“人的一生,追逐不休,宝藏名利,何时是尽头?一个人在心底执着追寻的东西,对于他人而言毫无意义。既然全世界除我之外都认为是无意义的,我自己要的,还有意义吗?或者说,我一死,生前一切,全都失去意义,被世界全部遗忘,不留痕迹——”他盘膝坐下,不再理会身边田雨农的尸体,双眼半闭,进入“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的深层内窥境界。
这种“自闭禅”的修行方式,介乎藏传、汉传佛教之间,通常被界定为“自由禅”,完全凭着修行者自身的智慧、心胸、头脑、阅历来解答困惑,自问自答,自我反省。
林轩耳边突然出现了断断续续的箫声,这里是西藏大山的核心,当然没有人还抱着闲情逸致吹箫,他听到的,只是内心记忆里的回声。
那是他七岁时的一部分深刻记忆,寒冬腊月,月圆之夜,屋外月华,亮白如霜。他听到箫声,一骨碌爬起来,趴到窗口向外看。月下,他的父亲正站在一座白石八角亭顶上,仰望明月,用心地横箫吹奏着。
箫声呜咽,刺痛了少年林轩的心。他感觉到,父亲彼时无比苦闷,玉箫奏出的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浓浓的伤感。
他只穿着内衣走出去,一直到了八角亭外。
那亭子的侧面有着一架竹梯,他就沿着竹梯爬上去,坐在父亲脚下,一起仰望那晚的明月。他们所住的地方极高,向东北望,就能俯瞰帝王之城的全景,所有亭台楼阁、河流街道全都收入眼中。
箫声不停,林轩困了,就把下巴枕在膝盖上,朦朦胧胧地睡去。
他做了一个半清醒半模糊的梦,梦见了自己的前世,而他的前世则是活在一个剑与火、冰与血的冷兵器时代。
在那个古老的年代里,他不是林轩,而是弹指杀人、智冠武林的东海高手。他的家,也不在北方帝王之气十足的京城,却是在茫茫东海的孤岛之上。那座岛居于蓬莱、瀛洲、方丈之间,岛上一年四季开满绚烂的桃花。
在前世,他只要愿意,就能拥有整个世界,因为从东海列岛到西疆雪山、南海诸城到北方大漠,任何人只要听到他的名字,都会顶礼膜拜,闻风来降。可是,他偏偏什么都不要,只要那个岛,只守着岛上那座比活人宫殿更富丽堂皇的大墓。
那墓中,葬着他的最爱。三十岁前,他一意孤行,只爱天下,忽视了身边所爱的人;三十岁之后,他的爱人永远地葬于古墓之中,就算拥有天下,掌控亿万人的生杀大权,也救不回最爱的那一个。
那就是他的前世,一个越活着越痛苦、越痛苦越清醒的江湖怪客。他几乎生活在一个完全透明的世界里,洞察世间一切,却无法解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