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万宁。」她忽然开口。
男孩的目光凝在她脸上,他合上手里的书,在等万达接下来的话。
「那个人常常来找你么?」她问。
他眼前浮出林凤英羞答答的神态来,指腹在书脊出摩挲一下。「林婶婶在下葬的时候帮了些忙,偶尔会到家里坐一坐。」他张嘴答,湿漉的眼看向她,片刻后才犹豫地问,「姐姐,怎么了吗?」
她被那对澄澈眼睛里的纯朴弄得又生出浪潮似的疼爱,万达叹了一口气,到了嘴边的话最终还是咽下喉咙,只轻松笑道:「没什么,以后那婶婶靠近你就叫我好么?」她暗自算起归程的时间,不会在乡下呆多久了,倒没必要将这种事说给他听。
万达见他困惑地浅浅蹙起眉,可还是乖乖巧巧地答应了。
外头黑峻峻的一片,他望过窗外那轮月,举起腕上的表看了时间,小小惊呼一声把书放下,自己则抱起另外的被子起身。
「姐姐,我去另一间房睡。」他裸露在外的一截小腿缀着几点淡红,大约是洗澡时被蚊虫叮咬出的肿包。万达想了会,却不记得白天看到过第二间能睡人的屋子。她便问万宁:「我记得没有再看到卧室了。你要到哪睡?」
「杂物间里有张收起的小木床。」他抱着被子停在门前答说,「原来是别人睡的地方,不过后来就不用了。我去那里睡,姐姐。」
万达想到洗澡时淋湿的大片石地,夏夜本就热潮,更别说常年堆着的杂七杂八的物件,必然是生了许多尘土与虫。杂物在那处一堆,通风凉爽是怎么都不要想的了。她当即便让男孩把被子放回床上,两手撑在身后说:「我们挤一挤好吗?」话毕,她拍了拍身后的地方,弄出啪、啪的声音来。
他眨眨眼,似乎没有听清万达说了些什么,直到话语在脑里过了一圈大约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他的脸就全红透了。「啊、嗯,」他愣愣地发出几个音调,颤动着眼,呆滞了般,片刻后才又问,「我和」
他咬唇,长缓地向她确认:「姐姐一块吗?」
「来。」她招手,「万宁,把被子放着吧。」
他躺着,面孔对向床顶挂着的蚊帐,从细细密密的小孔中看到屋上的横梁与堆叠的瓦。他又悠长缓慢地呼吸着,吞入一径丝线般长而细的气味。这气味能混融入他身上那股水汽与皂角的味道,但又那样不同,它更温和、更有活气且更令人不舍。他的耳同时也传入了另一种声音,和他常日里如死尸般的睡觉没有半点相似,那是衣与被、人与床间擦动的窸窸窣窣的小声响。
他循着味与响,拖动两只墨似的眼看向边处。
一切都是静寂无声的。
无人能听到鼻肉吞咽,耳道咀嚼,眼珠呲啦、呲啦的响动。
他就朝上躺着、只这么躺着,却在听、在看、在闻。他听见另一人均匀的吐息,看见祥和的脸,嗅闻到淡淡的香气。他一动不动,可眼鼻耳口却是浮在上方。
看她、听她、闻她。
所有人都觊觎她,都想要她。他微张开嘴,悠悠吐出一口气儿。所有人都要夺去她,都要抢走她。或杀死她。女人是,男人是,林凤英也是。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无数个。贪得无厌,面陋身腐。
想杀死她的死去了,脱相的一具骷髅架子,只剩薄薄一层皮贴在骨头上,在一天夜里疯疯癫癫地叫着男人的名字,咒骂着跌到尖锐的石上死了。那样尖的石头,却是死去的人自己放下的。然后那架骷髅在黑漆漆的夜里躺到了天露鱼肚白,被过来的一个妇人看见了。
于是她死了。
尸体的头上顶着一个灌风的窟窿,风呼呼、呼呼地穿进又穿出。就这么无波澜的死了。她被装进棺材里,停到屋内,前面摆起供死人的香烛果品,还有一地黑灰的遗烬。
第一个人死了。
他的面前出现了妇人炽热的眼,擦过她手掌的指头,刻意诱惑而挺耸起的恶心的乳房。他垂下眼睑,翻过身朝着她的后背,将眼皮缓缓地闭上了。那对黑浓的眼也被盖上了。
他想,第一个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