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变局之下
妻子嗔怪道:“你啊,就知道做买卖!眼里除了衣裳就是银子!”
“不做买卖,这一大家子吃什么?喝西北风啊?”祁七爷理直气壮,“再说了,这世道变了,咱也得跟着变,不然就得被淘汰。家栋,”他看向大儿子,“明儿起,你别光学长袍马褂了,多看看洋装的样子。我估摸着,往后穿西服、学生装的人,指定得越来越多。”
一直没说话的老太太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犹豫:“那辫子……真都要剪?我听说剪了辫子,就不是大清的人了。”
全桌人都安静了。祁七爷摸了摸自己脑后的辫子——这条辫子他留了四十年,每天早晨妻子给他梳头,编得整整齐齐。夏天热得难受,冬天沉得压脖子,可他从没想过要剪。
“剪吧。”良久,祁七爷叹了口气,“皇上都没了,留这辫子给谁看?赶明儿,我带着你们全家都去剪了,也赶赶这共和的时髦。”
他说得轻松,可端起酒杯时,手却在微微发抖。有些东西,留了一辈子,真要割舍时,心里还是会空落落的。
戌时,袁世凯书房
烛火通明。袁世凯换了一身家常的枣红缎面棉袍,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杨度坐在下首,正在汇报各地发来的电报。
“南京孙先生来电,祝贺宫保即将就任临时大总统,并邀宫保尽快南下就职。”
“黎元洪从武昌来电,表示全力拥护共和,愿听宫保调遣。”
“山西阎锡山、广西陆荣廷、云南蔡锷……各省督抚的通电都已到齐,都是拥护之意,没一个敢唱反调的。”
“只有张勋从徐州发来密电,问……问清室退位后,他的‘定武军’该如何自处,还问能不能继续留着辫子。”
袁世凯睁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张勋的辫子军,现在有多少人?”
“约两万,盘踞在徐州一带,军纪……不甚好,时常骚扰百姓。”杨度答道,湖南口音里带着几分担忧。
“给他回电:定武军编制保留,饷银照发,让他原地待命,不可妄动。”袁世凯顿了顿,补充道,“至于辫子,告诉他,想留就留着,只要他拥护新政府,不闹事,没人会管他。”
杨度一愣:“宫保,这恐怕不妥吧?如今全国都在剪辫子,张勋留着辫子,怕是会遭人非议。”
“非议怕什么?”袁世凯不以为然,“只要他手里有兵,肯听话,留条辫子算什么?咱们现在要的是稳定,不是形式。”
杨度记下,又问:“宫保,关于定都之事,南方坚持要设在南京,说是革命起源之地,且可摆脱北方旧势力牵绊。咱们该如何回应?”
“北京是国都,这是铁打的事实,不能变。”袁世凯语气坚决,河南官话里带着强硬,“中央政府若设在南京,如何控制北方诸省?如何震慑蒙藏边疆?孙先生他们想得太简单了。”
“可若坚持在北京,南方代表恐怕不会轻易同意。”
“那就谈。”袁世凯坐直身子,眼神锐利,“告诉他们,我袁世凯可以南下就职,但就职后必须回北京理事。至于《临时约法》……先应下来,细节日后再慢慢商议。”
杨度欲言又止。他跟随袁世凯多年,深知这位主公的作风——凡事先答应,拿到权力再图变通。可这一次,面对的不是腐朽的清廷,而是一群同样精明、同样有理想有手段的革命党人。这承诺,日后真能轻易推翻吗?
“还有一事。”杨度从怀中掏出一份密报,“日本公使日置益今日私下拜访外交部,探听我国政体变更后,对满蒙地区的态度,话里话外……似乎有所图谋。”
袁世凯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冰冷:“日本人向来无利不起早。回复他们:中国内政,不容外人干涉。至于既有条约,新政府自会依循,但想趁机捞好处,门儿都没有!”
话说得硬气,可两人心里都清楚:武昌起义后,日本以“保护侨民”为名,已在山东、东北增兵。如今清室退位,中央政权更迭,正是列强趁虚而入的时机。
“多事之秋啊。”袁世凯长叹一声,揉了揉眉心,“度子,你说我袁世凯,将来史书上会是个什么名声?”
杨度一愣,斟酌着道:“宫保促成清室和平退位,避免了战火蔓延,保全了亿万生灵,此乃不世之功。将来史笔如椽,必是千古流芳的英雄。”
“英雄?”袁世凯截断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孙先生他们会骂我是‘窃国大盗’,那些遗老遗少会咒我是‘乱臣贼子’。至于百姓……”他顿了顿,眼神复杂,“百姓只看谁能让他们吃饱饭,穿暖衣,谁能让他们过上安稳日子。”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资治通鉴》,随手翻开一页,正是“王莽篡汉”那一篇。烛光下,他的侧影投在墙上,高大,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孤独。
“我不在乎身后名。”袁世凯合上书,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只在乎眼前事——这个国家不能乱,这个政权得稳住。至于手段……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梆——梆——梆——
三更了。
1912年2月12日这一天,就这么在紫禁城的钤印声中、在老翰林悬梁的白绫下、在市井百姓的笑语与忐忑里、在袁世凯书房的烛火摇曳间,缓缓落下帷幕。
一个时代,随着帝制的终结,彻底画上了**。
另一个时代,裹挟着新生的希望与未知的迷茫、理想的光芒与权谋的算计,正轰然走来。
而所有人——包括高居庙堂的袁世凯,悬梁自尽的周伯钧,琢磨着改做西服的祁七爷,还有街头欢呼的学生、犹豫的巡警、观望的督抚——都不过是这历史洪流中的一个过客。
是顺流而下,拥抱新生?还是逆流而上,坚守过往?抑或是在时代的漩涡中,身不由己地挣扎?
答案,要等时间来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