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吴嬷嬷抱着那暗红雕像的木盒离去后,静思院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活气,连风刮过断墙的呜咽都显得有气无力。雪不紧不慢地下着,将梅树下那场短暂而丑陋的争夺痕迹、连同赵宫女脸上脖颈的血痕、心头的惊悸与失落,一并掩盖在单调的纯白之下。
赵宫女在自己的小屋里无声无息地躺了两日,像是死过一回。送来的冷粥硬饼搁在门口,积了雪,又换了新的。她偶尔出来如厕,脚步虚浮,眼神呆滞,看见墙角那浅坑和梅树,便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目光,脸色惨白,匆匆而回。她不再看谢阿蛮,也不再试图从这“痴儿”身上榨取任何信息。木盒被夺,希望破灭,吴嬷嬷最后的威胁如同悬颈之刃,她剩下的,只有等死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谢阿蛮的日子却似乎起了些许变化。哑巴太监再来送饭时,除了那两个千篇一律的破瓦罐,竟又多给了她一个灰扑扑、但看起来厚实些的旧棉手捂子,里面絮的棉花虽已板结,终究比徒手强些。他甚至指了指谢阿蛮冻得红肿溃烂的赤足,喉咙里“嗬嗬”两声,又指了指院门方向,比划着“鞋子”的手势,然后摇摇头,意思大约是“上面”或许会发,但不知何时。
这点微末的、近乎施舍的“照顾”,并未引起赵宫女的注意——她自顾不暇。但谢阿蛮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哑巴太监背后,是内务府最底层的杂役系统,他们消息闭塞,但也最能感受到宫廷最细微的风向流动。这突如其来的、对冷宫一个痴儿的“关照”,绝不会是无缘无故。
是有人打了招呼?谁?吴嬷嬷?不像,她此刻自身难保,且对谢阿蛮只有厌恶。长春宫?更不可能。那还有谁?或者说,这“关照”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观察或试探?
谢阿蛮面上依旧是那副痴傻模样,对手捂子表现出孩童般的新奇,笨拙地套在手上,对着呵气,傻笑。心里却绷紧了一根弦。山雨欲来,往往先有微澜。
这微澜,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化作了实质的涟漪。
静思院那扇几乎被遗忘的院门,又一次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既不是吴嬷嬷,也不是内务府的人,而是一个穿着体面栗色棉袍、面皮白净、眉眼间带着惯常谄媚与精明算计的年轻太监,身后跟着两个捧着包袱的小火者。
年轻太监一进院子,目光便挑剔地扫过破败的景象,在赵宫女紧闭的房门和谢阿蛮蜷缩的角落略作停留,最后落在西头那间最僻静、几乎从无声响的屋子——王选侍的住处。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不低,却足够让院子里的人都听见:“王选侍可在?咱家是尚服局派来的,奉上头吩咐,给各宫各院发放今冬的份例衣物。”
王选侍的房门,静默了许久,久到那年轻太监脸上已现出不耐烦,才“吱呀”一声,拉开了一条细缝。一张苍白瘦削、年约三十许、眉眼温顺得近乎怯懦的脸探出来,飞快地看了一眼外面,又迅速低下,声音细若蚊蚋:“有劳公公。”正是那位几乎被遗忘的王选侍。
年轻太监示意身后小火者上前,将一个半新不旧的蓝布包袱递到门缝前。王选侍伸出一只同样瘦削苍白的手,接过包袱,低声道了谢,便要关门。
“王选侍且慢,”年轻太监却上前一步,挡住了门,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声音却压低了些,“上头还有几句话,让咱家带给选侍。”
王选侍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说话,只将门又开大了一点点。
年轻太监凑近些,用仅容两人听见的音量道:“上头说了,选侍在这静思院也住了有些年头了,一直安分守己,很是难得。如今宫里事多,长春宫贵妃娘娘协理六宫,体恤下人,念着旧日情分。这冬衣是娘娘特意吩咐,选料厚实些的。”他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院中另外两处,“这院子里,如今就剩选侍您还是个明白人。有些事儿,看见了,听见了,心里有个数就好。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选了侍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轻重。娘娘那边,不会忘了选侍的好处。”
王选侍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包袱,指节泛白,声音越发低了:“妾身……明白。多谢公公提点,多谢贵妃娘娘恩典。”
“明白就好。”年轻太监满意地点点头,退后一步,恢复了正常的音量,“那咱家就不打扰选侍了。您好生歇着。”说罢,不再看其他人,领着两个小火者,转身出了院子。
院门关上。王选侍迅速关紧房门,再无动静。
整个过程,赵宫女缩在自己屋里,没敢露面。谢阿蛮则一直“专心致志”地玩着那个旧手捂子,仿佛对这边的一切毫无兴趣。
但她的耳朵,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长春宫,苏浅雪,果然将手伸得更长了。不仅直接派人“抚慰”过李美人(送了要命的“安神药”),如今连王选侍这个几乎透明的人也不放过。名为“发放冬衣”、“体恤旧人”,实则是敲打、是收买、是安插眼线。那句“看见了,听见了,心里有个数就好”,分明是警告王选侍留意静思院的动静,尤其是……可能与李美人之死、木盒失踪相关的动静!
苏浅雪对静思院的关注,远超预期。她不仅想要那个暗红雕像(吴嬷嬷已得手),还想掌控这里的活人,堵住可能泄密的嘴。李美人死了,赵宫女半废,王选侍这个沉默的“明白人”,便成了她眼中最好控制、也最可能知道些什么的棋子。
只是,苏浅雪恐怕低估了静思院这潭水的深度,也低估了人心在绝境中的复杂。王选侍那苍白顺从的表面下,是否真如她所愿,是一颗易于拿捏的棋子?
谢阿蛮想起王选侍那飞快一瞥的眼神,温顺怯懦之下,似乎闪过一抹极快、极深的幽光,像是古井深处被投入石子刹那的波动,旋即平复。还有她紧攥包袱、指节泛白的手。那不是单纯的感恩或畏惧。
这静思院里,果然没有一个简单的人。
接下来的两日,表面平静。王选侍依旧闭门不出。赵宫女偶尔出来,神色恍惚,有时会盯着王选侍的房门看很久,眼神复杂。谢阿蛮则多了个“玩具”,整日摆弄那个手捂子,有时将它顶在头上,有时抱在怀里,对着它嘀嘀咕咕,活脱脱一个得了新玩意儿的傻孩子。
第三日,变故陡生。
清晨,天刚蒙蒙亮,积雪未化,寒气刺骨。静思院的院门被猛地撞开,不是推开,是撞开!几个身着内务府褐色棉袍、腰间佩着短棍的太监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为首一人面色冷硬,目光如电。
“搜!”冷硬太监一声令下,手下几人立刻散开,如狼似虎般扑向三间屋子!
赵宫女的门被一脚踹开,她惊叫着从铺板上滚下来,还未看清来人,就被两个太监粗暴地拖到院子里,摁跪在雪地上。王选侍的门也被踹开,里面传来短促的惊呼和东西倾倒的声音,随即王选侍也被拖了出来,她比赵宫女更加不堪,几乎是瘫软在地,面无血色,瑟瑟发抖。
第十二章
谢阿蛮的角落也没能幸免。一个太监冲过来,嫌恶地看了一眼蜷缩在烂草堆里、似乎被吓傻了的她,倒没动手拖拽,只是用脚踢开她身边的杂物,草草检查了一下,便将她晾在一边,注意力集中在被拖出来的赵、王二人身上。
“奉内务府总管之命,搜查静思院!”冷硬太监声音洪亮,在清晨的寒风里格外清晰,“有人举报,此地藏匿宫闱违禁之物,勾结外朝,图谋不轨!给我仔细地搜!一寸地方都不许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