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与你同行的那位?”
“正是。”
“原本跟在身后的,路上遇到衙门游街示众,想是看热闹去了。”
“多谢陈兄,后会有期!”挺举再一抱拳,转身就走。
“伍兄留步!”陈炯叫道。
挺举顿住。
“天色已晚,”陈炯指指天道,“杭州又是省府,大街小巷不知千百,伍兄哪里寻去?依在下之见,莫如就近寻个歇处,及至明日,慢慢寻他不迟。”
“这……”挺举看看天色,也踟蹰了。
“前面有家客栈,就在这湖边,颇为雅致,伍兄若无别的去处,就随在下小酌一杯!”话音落处,陈炯人已抬步,头前走去。
挺举不好再说什么,跟他走有一时,果见一处雅所,面湖靠山,门面整洁,抬头望去,匾额上赫然写着“凤凰池”三字,再看楹联,上联是“出入凤凰池上客”,下联是“往来龙虎榜中人”,这也记起先父曾经向他提及这家客栈,说是每逢大比,此店总是客满,去晚了根本排不上号呢。
然而今年,店客寥寥可数。小二热切地导引二人入店,陈炯选出两个面湖雅间,付下定金,又叫小二置办几个下酒菜,在湖边石几上摆开,打开一坛绍兴陈酒,拿大碗斟满,推给挺举一碗,自己亦端起道:“科举既废,伍兄这得解放,可喜可贺。来来来,在下为伍兄道贺,干!”
一腔热望化作泡影,挺举正自没个排解,端起一饮而尽,而后斟满,与陈炯大碗对饮,不消一时,一坛老酒已去半坛,二人之间话也多起来,由不得再次扯到科举。见挺举愁肠百结,陈炯爆出一声长笑,把酒问道:“敢问伍兄,考举可为功名?”
挺举略一思索,道:“为功名,也为功名之外的东西。”
“爽快!”陈炯竖拇指赞道,“伍兄是我所问过的承认功名的第一个秀才。说说你功名之外的东西?”
“家国。”
“咦,为什么先家而后国?”
“没有家,就没有国。”
“伍兄错矣,”陈炯朗声纠正,“刚好相反,没有国,就没有家。唉,你们这些秀才呀,都让八股文害苦了。”
“观陈兄也是饱学之士,难道就没有读过八股?”
“读过,读过,”陈炯哈哈笑道,“说来惭愧,为这八股生生把我老爸气死了。”
不待挺举追问,陈炯豪爽地讲起自己家世,讲父亲如何调教他,如何请先生教他读书,他如何厌文喜武,一连气跑几个先生,如何连考几次皆未冲过童生试这道大坎,父亲如何纳闷,如何在夜半查出他念的尽是旁门左道,武功秘笈,如何拿棍子满院子打他,如何一口气上不来倒地而去,无人管束的他又是如何把田地房产一点点儿卖光,从此后浪迹天涯,访师交友,以酬平生之志,等等,一桩一件,娓娓道来,听得挺举两眼发直,如闻江湖奇侠。
见陈炯顿住话头,挺举好奇问道:“陈兄方才讲到平生之志,敢问志在何处?”
“死国可乎?”陈炯眯眼望着他,端起酒碗,朝他举一下,半笑不笑道。
挺举震撼了。忠孝生死,在此人眼里竟然这般不堪,实出挺举意外。
“敢问伍兄所志何方?”陈炯反问。
挺举苦笑一下,转看湖水,良久叹道:“唉,除科场之外,在下真还……”又是一声苦笑,轻轻摇头。
“在下问的是志,不是科场!”
挺举吸口长气,扭过头来,复出一声长叹。
“在下可为伍兄作答?”
挺举看过来。
“在下死国,家国一体,伍兄所志当是,死家可乎?”陈炯一声朗笑,仰脖饮尽。
挺举正要接话,耳朵陡地竖起。
远处隐隐飘来一个声音:“挺举阿哥,伍挺举,你在哪儿?挺举阿哥——”
“阿弟,我在这里!”挺举忽地站起,迎声音跑去。
不一会儿,挺举携手顺安来到湖边,将他包袱放到一边,刚刚按他石几边坐定,陈炯拿着一只空碗从店中出来,坐在原位。
看到他的络腮胡子,顺安顿时魂飞魄散,一时僵在那儿。
“兄弟,”陈炯斜他一眼,双手抱坛将碗倒满,推碗过来,“你来迟了,当吃罚酒三碗!”
顺安依旧怔在那儿。
“阿弟!”挺举指碗努嘴。
“阿哥”,顺安乍然醒来,忽地起身,一手扯住挺举,一手拿起包袱,“快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