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复摩挲着那卷粗糙的竹简,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阿禾在昏暗油灯下,一笔一划刻下这些数字时的隐忍与不甘——那盏灯或许摇曳不定,映着她低垂的脸,墙上影子却坚定如碑。
柳媖在我耳边低语:“大人,我问过了,阿禾原是楚地一个乡塾里负责洒扫的婢女,跟着先生偷听了三年,才认全了字。”
她顿了顿,复述着阿禾的原话,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她说……她说只要字还认得清,就不算被他们全吃干净了。”
三年偷听就能写出这等账册……这世间的光,一旦漏下一缕,就再也捂不住了。
一句话,如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我瞬间明白了。
陇西那些豪酋,为何宁可冒着谋逆的风险也要杀死我的巡史,为何对那句“百姓可诉官”的通牒怕到了骨子里。
他们怕的不是嬴政派来的官,官可以被收买,可以被欺瞒,可以被杀死。
他们真正怕的,是那些被他们视作牲畜、视作尘土的黔首,忽然有一天,学会了自己查官!
真正的权力地震,从来不是咸阳宫的一道诏令,而是发生在某个不知名的夜晚,一个腌酸菜的女人,点亮油灯,颤抖着,写下了第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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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如何批复?”轲生问道,“屯长已下狱,但渭北郡守的意思,此事不宜声张,恐效尤者众,乱了规矩。”
乱了规矩?
我冷笑一声。
我没有立刻下令,而是转向墨鸢:“仿照此册,制十套‘屯营日用记账简’。划好栏目,附上简易的加减算表,背后用国史馆的火漆压印暗纹。”
我又对柳媖道:“连夜将阿禾账册里的数据整理出来,做成一张《渭北屯粮异常对照图》。把她记录的亏空,和户部存档里‘仓储丰足’的报告,给我并列在一起!”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我手持图卷,立于章台宫偏殿之外。
殿内,正传来嬴政压抑着怒火的斥责声:“……尔族子在陇西私通胡商,铁证如山,还敢在朕面前说什么‘边情复杂,需徐徐图之’?朕的帝国,没有需要‘徐徐图之’的蛀虫!”
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臣被宦官架着拖了出来,面如死灰。
直到殿内重归寂静,赵高的声音才响起:“陛下,国史馆监修姜大人求见。”
“让她进来。”
我走进大殿,浓郁的龙涎香里还夹杂着一丝未散尽的肃杀之气,熏得鼻腔微涩。
嬴政靠在御座上,揉着眉心,神情疲惫而冷厉。
我没有行礼,而是直接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了那张巨大的图卷。
左边,是屯长上报的官方数据,线条平稳,年年丰足。
右边,是阿禾用炭笔记录的民间账目,曲线波动剧烈,七个明显的亏空点被我用朱砂圈出,如七道流血的伤口——墨迹未干处,尚有淡淡血腥气混入鼻端。
两相对比,荒谬得触目惊心。
嬴政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他俯身下来,死死盯着那张粗陋却逻辑严密的图表,许久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在“手点豆”三字上停留片刻——此法虽拙,却斩断了官吏垄断书算之权。
半晌,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震得殿梁嗡嗡作响。
“好!好一个腌酸菜的女人!”他一掌拍在案上,眼底是猎人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朕的律令传不到的角落,她们,竟然自己给自己写了律令!”
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朱笔,在图卷下龙飞凤舞地批下几个大字:“准!立案彻查!”
随即,他毫不停歇,又铺开一卷新的竹简,笔走龙蛇。
“另谕:凡我大秦屯田、驿亭、戍堡,自今日起,每月十五,必须将粮秣收支账目公示于众!再由屯中民选五名不识字但有威望的老农,以手点豆,监核数目。不识字者,可指认画押。但有欺瞒者,以叛国论处!”
我心中巨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