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时,十一月初六的晨风已带上了刀子般的寒意
霜气贴着地表游走,在共学庐外那片未清理的石子模型上凝成细碎白晶,像一层薄纱覆在昨日智慧的残迹之上。
三名黑瘦的焉耆少年蹲伏在冻土边缘,手指通红皲裂,却仍执着地用捡来的碎陶片刮划沟渠轮廓——那动作笨拙而虔诚,仿佛不是在复刻水利模型,而是在为荒原祈雨。
他们口中念着昨夜听讲记下的口诀:“坡度一寸,流十步。”声音稚嫩,在清冷空气中断续如丝,却带着一种钻头凿岩般的执拗,试图穿透这片土地千百年来干渴的宿命。
我立于廊下,指尖触着冰凉的木柱,寒意顺着指腹蔓延至心脉。
远处传来乌鸦扑翅声,惊起几粒沙尘,落在我的衣襟上。
知识一旦落地,最好的守护不是催促,而是静默守望,如同阳光不语,却让种子破土。
“苏禾。”我轻声唤道。
“主上。”她应声而出,呼吸在冷空中凝成一缕白雾。
“去把信风使团用来标记水源的五色陶珠取来。”
苏禾微怔,睫毛轻颤。
那陶珠经墨家秘法烧制,内嵌萤石粉末,夜中遇火则显影,原定只授于通过《水经》三试的技术官吏。我望着那几个不断调整“坡比”的少年,语气不容置疑:“传我命令:自今日起,凡在共学庐外能独立复现正确坡比模型者,赐蓝珠一枚。”顿了顿,补上最关键一句,“凭此珠,可在城中任意供水点,换取一日饮水优先权——由驿站当值官现场验珠,核对指印后发放。”这是首次打破墨家技术垄断的试点,我不能冒滥发之险,也不能失民心之机。
命令一下,不过半个时辰,共学庐外便挤满了人。
龟兹牧民裹着羊皮袄,莎车匠人提着自制水准仪,甚至几名大秦戍卒也扔下长戟赶来。
十几个粗糙却各具巧思的灌溉模型错落排开,有人以马鬃测水流速,有人用铜铃校倾斜角。
争执声此起彼伏,为一分一毫的坡度面红耳赤,远比在学堂里听讲投入百倍。
泥土被踩得板结,空气中弥漫着汗味与焦灼的气息,偶尔还能嗅到一丝铁锈味——那是激动者咬破嘴唇的血气。
真正的知识传播,从来不靠高高在上的册封与宣讲,它始于一个孩子为了能多喝一口清澈的水,而拼尽全力的渴望。
午时刚过,轲生卷着一身风沙,从楼兰东三十里外的驿站疾驰而归。
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靴底带起一圈黄尘,声音因长途奔袭而微微发颤:“主上,出事了!”
我眉尖一挑:“说。”
“那十七支新到的小部族,并未按规矩在敦煌等待通关文牒!他们……竟自行组织了一支百人队伍,不等我们引导,就沿着灯讯台的线路向西进发了!他们说,要去天山南麓,抢在别人前面学会种火薯!”
这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更奇怪的是,”轲生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里面装着一把干燥的黄沙,“其中一支自称来自龟兹边缘的牧民,曾在三个月前因沙盲症被信风医队所救,领头人随队学习过基础诊疗。如今他们沿途每走十里,便收集一袋这样的沙土埋入地下,并插上一块木牌,用龟兹土语夹杂粟特词汇写着——‘此处风毒,秦药可解’。”
我接过沙袋,指尖捻动,感受着那细微颗粒间的粗粝与静电。
一粒沙擦过指缝,竟发出极轻的“嘶”声,像是大地低语。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弧度。
他们不仅在学习我的技术,更在主动诠释我的规则,甚至……开始替我传播我的“神话”。
人心一旦开始主动解码你的行为,你就已经赢了。
我沉吟片刻,当即修下三道令:“其一,命沿途所有驿站,即刻开放备用储水窖,每日定时向外引水一次,在沙漠中制造出‘人工绿洲’的假象,让他们看看大秦的水脉能延伸多远。”
“其二,请墨鸢大家连夜绘制一幅《风毒防治图》,用最简单的童谣体,解释沙尘成因与基础防治之法,刻于石碑,立刻送去立在他们每一处埋沙之地。”
“其三,”我看向轲生,记住,不教导,不干涉,我只要你们记录一件事——他们是如何解读石碑上的童谣,又是如何在新出现的水源前,自己建立分配秩序的。”
三令下达之后,整整一个上午都在审核驿站回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