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日的日头毒得很,我站在共学庐外的胡杨树下,看四十七名外国学子被扶着跨过门槛。
他们的麻鞋早磨成了碎布,脚底板结着黑血痂,有的膝盖上还沾着戈壁的红沙——这是连滚带爬走完百里行脚的痕迹。
风卷起沙粒,打在青石台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无数竹片在低语;阳光灼烤着夯土墙,蒸腾出一股焦土与汗腥混杂的气息。
我伸手摸了摸胡杨粗糙的树皮,裂纹割得指腹发痒,一如这些少年一路跋涉时心头的煎熬。
“阿姊。”墨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攥着块粗布,嗓音微哑,“我刚让人烧了热水,可您偏要只给粗饭清水……”
我转头看她,工衣上还沾着夯土的墨鸢正拧着眉,眼尾的汗珠子顺着沾灰的脸颊往下淌,在颈侧汇成一道湿痕,滴落在粗麻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指尖微微颤抖,像是握惯了刻刀的手突然失去了支点。
这个墨家传人总把“技术至上”四个字刻在骨头上,此刻却像被人抢了工具的工匠般焦躁。
“你摸摸这门槛。”我蹲下身,指尖划过新砌的青石板——石面尚带晨露未干的凉意,边缘凿痕锋利,刮得指腹一颤。
“他们进这门时,是拖着半条命爬进来的。”我抬头看她,声音压得低而沉,“等十年后,他们在自己的王庭里讲起大秦,最先想起的不是丝绸不是陶瓶,是这门槛硌得膝盖生疼的滋味,是粗饭里混着的沙粒咬在牙间的咯吱声,是竹片割得指尖发颤的‘嚓、嚓’刻写声,是夜里冻醒时听见同伴压抑的呻吟。”
墨鸢突然蹲下来,指腹蹭过石板上的凿痕,那动作轻得像在抚慰一道旧伤。
“苦是刻进肉里的锚。”她忽然笑了,沾着泥的嘴角往上翘,露出一口白牙,“等他们回去说‘大秦的学问是拿命换的’,旁人便要想——能让人拿命换的,该有多金贵?”
我拍拍她沾土的背:“去看看竹片够不够。要选最硬的红柳木,刻字时手越疼,记得越牢。”
她应了一声跑开,粗布甩得像片翻飞的云,带起一阵尘烟,呛得我鼻尖发痒。
我望着共学庐的窗户,有张苍白的脸贴在窗纸上,鼻尖压出个小凸点——是个粟特少年,昨夜我见过他,他背着昏迷的同伴走了最后三十里。
我能想象他肩胛被重物磨破的刺痛,听见他喘息间夹杂的闷哼。
我摸了摸发间的玉簪,那是嬴政亲手别上的。
羊脂玉贴着头皮,温温的,像他说“天命所归”时的语气,也像此刻斜照在额头的一缕阳光,不烫,却深入肌理。
十月二十四的晨雾裹着寒气渗进星图阁,李斯的密函还带着墨香。
“赤壤君借典礼聚众,意在自立为后”这行字刺得我眼皮跳。
我捏着竹简的手顿了顿,忽然笑出声。
笑声落下,胸口却猛地一闷,仿佛那句“车裂之刑”真已悬于头顶。
冷汗悄然浸透中衣,黏在背上,冰凉一片。
“苏禾。”我喊来侍女,“取笔墨。”
她捧着漆盒过来时,我已在竹简上写了半卷:“臣愿以全家性命担保,典礼当日,若有一卒违律、一民受惊,臣甘受车裂之刑。”笔锋在“车裂”二字上顿了顿,又补了句,“另,臣父兄子弟三十人,悉隶少府织作署,日夜供役,无敢懈怠。”
“抄十份。”我把竹简递给苏禾,“一份给丞相,其余送少府监、太仆寺、卫尉府……”我数着,“就送十二衙门吧——赵中车府令不是爱传谣言么?”我扯了扯嘴角,“让他听听,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苏禾捧着竹简退下时,檐角的铜铃突然叮咚作响。
我靠在案边闭目,心跳仍如鼓点敲击耳膜。
就在这寂静中,一声清越的哨音破雾而来——叮、叮、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