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多,刚够买两斤米。”赵志红笑了笑,往旁边挪了挪,给老高腾出点地方。三轮车本来就小,他一个人坐着都嫌挤,俩人并排坐,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
“白天那事,”老高压低嗓门,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点含糊的歉意,“真对不住你,我本想帮你去叫人的,刚跑出两步,就被她堂兄逮住了——就是她那堂兄,你晓得的。”他往街口瞟了瞟,像是怕被人听见,“那小子拽着我胳膊,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了。”
赵志红当然知道老高说的是谁,他老婆的堂兄,姓王,在临桂城管队当小队长。那人他见过几次,中等个,肚子挺得像口锅,说话时总爱拍着肚子,一口临桂话讲得又快又冲,唾沫星子能溅到对方脸上,倒像是谁往人脸上撒了把沙子。上次夜市整治,就是这人带着人来掀摊子,把老张的糖炒栗子锅都给砸了,栗子滚了一地,还故意踩得稀烂,黏在地上像块块暗红的血痂。王队长叼着烟笑,说“谁让你占了道经营”,那烟圈吐在老张脸上,像朵恶心的花。
老张蹲在地上,小声辩解:“我交了占道费的,物业管理所收的。这是收费单。”
“他拽着我,不给去。”老高咂咂嘴,唾沫星子溅在地上,很快被冷风冻成了小冰粒,像撒了把碎玻璃。
赵志红的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腕,那里的淤痕还在发烫,像块烙铁印在皮肤上。白天的情景又冒了出来——那些人推搡他的力道,砸他背后时的蛮横,一脚踹在腰上的毒辣,还有他摔在地上时,后脑勺磕到水泥地的钝响,“咚”的一声,像敲在闷鼓上,到现在还嗡嗡地疼。
第七章城管的恋警情怀
“我看他们穿的警服,还以为是派出所的。”赵志红低声说,声音有点发涩,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那肩章,金灿灿的,还有头盔上的灯,一闪一闪的。”
“警服?”老高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个打火机,“咔嚓”一声点燃了嘴里的烟,火光在他的脸上晃了一下,“那是城管买的!我听王队——就是她堂兄——喝醉了说过,他们队里有一柜子警服,都是从批发市场批的,一百五一套,连肩章都配齐了,金灿灿的能晃瞎眼,倒像是庙里贴的金箔,看着亮,其实不值钱。”
烟圈在冷空气中慢慢散开,带着股劣质烟草的呛味,像谁往空气里撒了把胡椒面。老高吸了口烟,继续说:“平时全挂在他们办公室里,蓝大褂似的挂了一墙,也没专人管。要有任务执行,谁来得早谁先抢,抢着啥算啥。反正钱是各个单位凑的,美其名曰‘联合执法经费’,花起来不心疼,倒像是烧纸玩。”
他往地上吐了口烟蒂,用脚碾了碾,烟灰混着尘土粘在鞋底,像层黑痂:“穿的时候更没个规矩。上次有个小子抢着件带一颗星的,到处跟人吹自己是‘上将’;还有个胖的,穿了件两杠三星的,走路都横着走,说自己是‘将军’。说白了,就是谁抢到啥行头,就扮演啥角色,糊弄一个是一个,倒像是搭台唱戏,你扮皇帝我扮臣,唱完了脱了戏服,还是那堆烂泥。”
赵志红看着并排坐着的老高,沉默了半晌,伸出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里的老茧像块砂纸,磨得老高的中山装“沙沙”响。
“我晓得。”赵志红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怕被风听去,“白天的事,别跟我老婆讲。就说……就说我三轮车翻了,摔的。”他怕曾金辉担心,更怕她去找王队长理论——一个外地女人,跟本地人争理,只会吃更多亏。
老高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啥,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点无奈,还有点说不清的愧疚,像团湿棉花堵在喉咙里。“我晓得,我晓得。”他重复着,从烟盒里又摸出根烟,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转着。
夜市渐渐热闹起来。卖唱的两姐妹架起了音箱,扩音器有点杂音,“十娘我给你煮面汤”的调子飘过来,混着旁边童装摊的喇叭声,像一锅熬得太稠的粥,黏糊糊的,让人心里发堵。
赵志红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能看到街口的霓虹灯在雾里晕成一团,红的绿的黄的,把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像庙里的鬼脸。
他的目光收回来时,落在了摊位角落的一张报纸上。那是刚才一个中年女人来买膏药时落下的,折叠着,露出一角标题——《桂林晚报》。纸页浸了傍晚的潮气,边角卷成波浪形,像片被水泡过的枯叶。他平时从不碰这东西,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在他眼里就是乱窜的蚂蚁,看得脑壳发疼,可此刻不知被什么勾着,他竟伸手把报纸拿了起来。
他费了点劲才把报纸展平,头版印着个穿西装的男人,领带打得像根勒紧的绞索,正对着话筒讲话,嘴角挂着程式化的笑。赵志红看不顺眼那紧绷的领口,仿佛自己脖子也跟着发紧。旁边的小方框里登着篇短文,标题《临桂城管的“恋警情结”当休矣》刺得他眼睛发痛。“恋警情结”四个字像四个生僻的符咒,他认不全,可“临桂城管”四个字却像四颗烧红的钉子,狠狠扎在纸上,烫得他指尖发麻。
手指在纸面摸索,突然触到一片光滑的铜版纸——是张照片。照片上的摩托车头闪着红蓝警灯,光色在纸面上泛着冷意,像两团跳动的鬼火。车上坐着穿制服的人,头盔压着眉骨,肩上的肩章亮得晃眼,活脱脱戏台上披甲的将军。赵志红的心跳猛地撞了下肋骨——这制服,都是崭新的,跟白天打他的人穿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扣子亮得瞎眼,正冷冷地瞪着他。
他把报纸往眼前凑,鼻尖几乎要贴上纸面,呼出的白气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雾。路灯的光斜斜切过纸面,他眯起眼,睫毛上的霜粒簌簌往下掉,连眼皮都不敢眨,生怕漏过什么。忽然,帽檐两侧那两个白色小字撞进眼里——很小,却像两把冰锥:“城管”,在这两个字后面,“执法”二字却是索大,笔画锋利得像刚磨过的刀,刻在纸页上,也刻进他早已麻木的心里。
“城——管——,小”他从牙缝里挤出的字,像咬着两块生锈的钉子,咯得牙龈生疼。“大的,执——法——”他猛地“呸”一声,唾沫星子砸在报纸上,带着股狠劲把报纸甩在地上。纸页“哗啦”一声散开,又被风卷得翻了个身,像只垂死挣扎的白鸟。他僵在原地,肩膀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冷,是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比腊月的冰碴子还要刺骨。
昨天夜市没收刀具的人,今天圩亭卖刀具的人,一幕幕往脑子里涌。那些人推搡他时的辱骂,抢他刀具时说的“没收”,还有胸前那串“03”“06”开头的编号——当时他就觉得蹊跷,临桂警察的编号不是该带“45”吗?现在才恍然大悟,那串数字哪是什么编号,不过是糊弄人的符咒,跟小孩在墙上画的王八没两样。
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响,像根缠了三年五载的线头被猛地拽断,带着点皮肉撕裂的疼,却也透着股豁亮的清醒。他终于想明白了——那帮抢他吃饭家伙的,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就是城管!
去年夏天的画面突然撞进来。他在街角卖西瓜,刚切开的红瓤黑籽摆在案板上。几个穿“警服”的人二话不说就抢了西瓜,掀了摊子,剩下的西瓜滚得满地都是,有的被踩烂,有的被汽车轧成红泥,顺着路沿往下淌,像一道道没擦干的血痕。他攥着被踩碎的秤杆去派出所,穿警服的人听完,慢悠悠呷了口茶,说“你该去找城管协商”。那茶杯里飘出的热气,像层糊在他眼前的雾,怎么也吹不散。
前年冬天更冷。市场门口卖红薯的刘大嫂,被人一脚踹在腰上,蜷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像截被劈断的柴火。那帮人也穿着“警服”,说她“占道经营”,把一筐烤红薯倒在泥地里,金黄的薯肉混着黑泥,像堆被丢弃的婴儿。刘大嫂男人去城管局理论,隔着擦得锃亮的玻璃,有人说“联合执法,你找派出所去”。那玻璃照得出人影,却照不出半点是非。
就像俩小孩踢皮球,你一脚我一脚,最后把球踢进臭水沟,谁也不肯伸手去捞。沟里的水早结了冰,把皮球冻得硬邦邦的,像颗死透了的心。
如今线头一接,整个事的来龙去脉像摊在地上的报纸一样清楚。那帮人穿的是批发市场买来的警服,戴的是一百五一套的肩章,骑的是装了假警灯的摩托,借着“联合执法”的名头,想掀谁的摊子就掀谁的摊子,想抢谁的东西就抢谁的东西。老百姓认不出真假,以为真是“官差”来了,敢怒不敢言。就算认出来了又能怎样?告到派出所,推给城管;找到城管,又推给派出所。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咽了这哑巴亏,连带着血和牙一起吞进肚子里。
赵志红的手开始抖,不是冻的,是从骨头缝里往外颤。刚才捏过报纸的指关节泛着青白色,像攥过一块冰。报纸上的字还在密密麻麻地骂,说这“恋警情结”搅乱了规矩,砸了执法的牌子。可这些字轻飘飘的,像纸糊的刀子,能割得动那帮人的蛮横吗?能扶起被踹倒的刘大嫂吗?能让去年夏天滚在地上的西瓜重新回到筐里吗?他望着地上那摊被风吹得簌簌响的报纸,突然觉得那些铅字还不如他卖的胶布实在——至少胶布能贴好老百姓手上的裂口。
他抬起头,往城管队的方向望。隔着两条街,名人公园的轮廓在夜色里像头伏着的兽。据说那是临桂最干净的地方,冬青修剪得像绿墙,喷泉白天喷着水,映得太阳花花绿绿。藏在树影里的二层小楼,门口挂着“临桂区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的牌子,晚上亮着灯,像只没闭的眼睛,冷冷地睃着街上的烟火气。他知道那楼里的光景——刚来临桂的时候,他去那里收过废旧报纸,办公室墙上挂着一排“警服”,蓝盈盈的像戏装,肩章上的星星沾着灰,明天一早准有人抢着穿。谁先到谁挑,抢着带星的就横着走路,穿了两杠三星的,连王队长都得让三分。他们会骑着装了警灯的摩托,把“执法”两个字亮在最显眼处,再来掀摊子、抢东西。
临桂就这么大个地方,针尖大的事能顺着街风飘遍全城。城管穿假警服的事,哪个小贩不晓得?卖炒粉的铁板嫂,男人前阵子被“罚”了两百块,就因为铁皮灶多伸了半尺到马路牙子上。她男人去找说法,被穿“警服”的推了个趔趄,回来就骂:“那帮人胳膊上的章是绣的,横是真横!”修鞋的五阿妹更冤,上个月修鞋机被“暂扣”,托了三个关系才赎回来,机器上的螺丝都被拆了两颗。开杂货店的高姐最精明,见了穿制服的就跟见了猫的鼠,赶紧把摆在门口的袜子、鞋垫往屋里拽,嘴里念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犯不着跟他们置气。”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可谁都得混口饭吃,出头鸟早被枪打光了。
其实临桂上上下下,从摆摊的到开店的,哪怕是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的,怕是都知道这码事。可谁会为他们这些底层人喊一声?他们的声音像扔进漓江的石子,连个响儿都听不见,就沉底了。
“湖南佬,你咋了?”老高瞅着他脸色不对,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
赵志红没说话,只是把地上的报纸捡起来,抖了抖土,叠得方方正正。他把报纸塞进三轮车的铁缝里,塞得很深,像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指尖触到胸前的口袋,硬币还在硌着肋骨,可那点踏实劲早没了,倒像是揣了把小石子,硌得他心口生疼。
赵志红忽然伸手,胳膊搂住老高的脖子,眼睛却望着远处,街口的烧烤摊在雾里晕成一团暖光,红的炭火、绿的招牌、黄的灯影,把攒动的人影照得忽明忽暗,像幅没干透的画。
“白天的事……别跟我老婆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被风卷走,尾音带着点发紧的沙哑。
“晓得了。”老高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散了半截,像片枯树叶落在地上,轻得几乎听不见。